段檀身形晃了晃,緊閉雙目,用力揉着刺痛的太陽穴,試圖驅散從前那些記憶。
雲無憂見他似乎身體不适,過去想扶着他到椅子上坐下,段檀卻如被燙到一般避開她的手,在原地緩了良久才開口:
“今後你要去哪兒,我可以不問,但有一件事你必須答應我。”
見段檀态度松動,雲無憂心生希冀:“何事?”
“每日入夜之前,我必須在良王府看到你。”
段檀目光深不見底,神情裡暗藏着一種悲寂的黯然。
這倒不是什麼難事,雲無憂當即點頭。
見她答應,段檀轉身走到案前坐下,又拾起卷牍開始批複,頭也不擡道:“你想走就走吧,我不攔你。”
竟然真同意了?看來段檀這人,也不算徹底無藥可救。
雲無憂利落地應了一聲扭頭便走,許是得償所願的緣故,行至門口時她緩下腳步,對段檀說了一句:“其實方才那杏脯真的很甜。”
段檀執筆的手一頓,再擡眼時雲無憂已走出房門,他看着門口怔忡半晌,直到捏斷了筆杆,木刺紮進肉裡方才回神。
而得了自由的雲無憂遊走在良王府中,隻覺惠風和暢,心曠神怡,去探望戚娘的時候,順道将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她。
次日雲無憂的射藝課被排在未時,用過午飯後,她孤身前往重明宮,快走到北宮範圍的時候,她在橋對面看到了一個絕對不想遇見的人。
本想轉頭避開,誰曾想昌平公主卻帶着一衆仆從快步朝她走來,這下沒法視若無睹了,雲無憂暗歎一聲倒黴,頭也不擡地對着昌平公主行禮,隻想盡快蒙混過關。
“本宮聽說你假冒程曜靈到女學當老師了,什麼時候山雞也能充鳳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昌平公主一張嘴就是熟悉的刻薄味道。
雲無憂早有預料,不至于為這種話産生心緒波動,隻道:“這是皇後娘娘的旨意。”
昌平公主滿臉不屑:“能放你進女學,我看楊之華也是一日昏過一日,遲早不中用。”
聽她的口氣,楊之華應當是皇後的閨名。
在宮内直呼皇後姓名,言辭又如此輕慢,雲無憂思及楊皇後重開女學的功績,不由得皺眉維護她道:“公主慎言。”
“怎麼連你也這麼向着那個鄉野村婦?”昌平公主面帶不滿,湊到雲無憂面前質問。
初次相遇的時候,她叫昭平郡主賤人,稱小良王為野種,如今就連一國之母的楊皇後也沒逃過她的辱罵,堂堂公主,一張開嘴比村裡臭水溝的味兒還沖,雲無憂也算是開了眼界了。
她心中嫌惡,懶得應付,正想擡腿走人,卻感受到身側傳來一股大力欲将她推入池中。
她本可以穩住身形,但目光觸及昌平公主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心念一轉便改了主意,當即抱住昌平公主的身子和她一起摔進清池當中。
三月的池水寒氣凜冽,雲無憂一入水便被凍得打了個哆嗦,隻覺得這水冷得直往人骨縫裡鑽。
她常年漁獵皮糙肉厚尚不好過,就更别說自生下來就嬌生慣養,沒過過一天苦日子的昌平公主了。
她此時被凍得臉蛋青紫,撲騰兩下便沒了力氣,連呼救的話都說不完整。
雲無憂見昌平公主這狼狽模樣甚是解恨,面上學着她的樣子大聲呼救,暗裡卻帶着她往遠處遊了一小段。
避開那些來救公主的宮人後,雲無憂偷偷将她的頭往水裡按了兩下,算是徹底解了氣。
看着宮人們離得越來越近,雲無憂掃了幾眼,将昌平公主推給看起來水性最好的那個宮人,自己遊開了。
那些宮人們見她安全地遊上了岸,也不再管她,攙着被凍暈過去的昌平公主就往最近的宮殿跑,叫太醫的叫太醫,拿暖爐的拿暖爐,都生怕公主出了什麼毛病。
而雲無憂就沒有公主的待遇了,她穿着濕透的衣裳走了約莫一炷香時間後,終于見到了承清殿的側門。
她記得齊嬰的茶室裡有幾件幹淨衣裳,以齊嬰的性子,應該不會介意她暫時借用。
但進殿後她便發覺不對,殿内的陳設十分陌生,絕不是承清殿,她本想離開,卻瞥見了某個偏室的衣櫃。
吹了一路的風也凍了一路,她這會兒實在有些扛不住了。
環視一圈沒見到人後,她還是搓着胳膊進入偏室,關上門窗換起了衣服。
換上幹爽的衣裳,又将頭發上的水漬擦去,雲無憂心境舒緩許多,見外面日頭離未時還有一段時間,便在殿内探索起來。
看殿内擺設的整潔程度,這裡不像是久不來人的樣子……雲無憂摸着下巴有些疑惑。
總不能是程若魚給她使絆子使到了這裡吧。
被自己有些荒誕的揣測逗樂,雲無憂又踏進一個頗大的書房,房内布置極為雅緻,書桌上還放着些紙張,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上面隐有字迹。
她對學問一向不感興趣,本想随便看一圈就離開,無意間卻瞥見了那些字迹中的“程羲”二字,頓時提起精神,過去翻看起那摞紙堆。
“議天地……程羲……”
這看起來像是篇文章,寫得……勉強算是字吧,應該是程曜靈幼時之作。
她繼續往下翻。
“議衆生……楊苕……”
這人她不認識,文章她也看不懂,但字寫得倒是很好。
“議自身……段桢……”
這人也不認識……等等……這文章的遣詞造句……怎麼莫名有種熟悉的感覺。
“這是……”她低聲呢喃,心裡有個名字呼之欲出。
“是昌平。”門口傳來一個清泠泠的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