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無憂不欲同段檀這瘋子多言,随意點點頭迎合。
這倒不算是騙段檀,三年前她在滄州老家曾遭遇一場大火,慌亂中不慎撞傷了頭,醒後的确将前塵忘得一幹二淨。
不過那時候她親爹還在世,她們父女感情也深厚,因此她很确定她姓雲,不姓程。
段檀垂眼把玩着她纖長手指,靜默許久才道:“忘了也好。”
“如今你隻須記得你是我世子妃程曜靈,你我青梅竹馬,情投意合,當年是奉旨成婚,羨煞旁人。”
雖不知段檀為何認定她就是程曜靈,但段檀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雲無憂也隻能順從:“妾明白了。”
短短一句話不知為何說得段檀面露不豫,肅然開口:
“你向來不喜妾婦之道,不必如此自稱。”
“你是郡主,救過君王,戰過沙場,一生高貴,不弱于人,即使是對我,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雲無憂聞言甚覺驚詫,她隻聽說過程曜靈有不少情人,沒料到作為京城中的貴女,程曜靈生前竟還是個頗有功績的女将。
不過她本就是做赝品的,照她們盟主的話來說,一知半解還不如一無所知,反正接近楊弈以後,楊弈怎麼說,她便怎麼演就是了。
可惜她今日卻連給楊弈當赝品都沒當成,之前準備的一切,隻能先拿來應付段檀。
收攏了思緒,雲無憂斟酌瞬息,照着段檀口中透露的程曜靈脾性,沖他展顔一笑:“我知道了。”
段檀望着她染上笑意的眉目,眼前緩緩浮現了當年那個明朗赤誠的少女,萬千思緒刹那間一齊湧上心頭,直叫他眼眶發熱,五髒六腑都仿佛要燒起來。
發覺自己心神激蕩得過分,段檀幾乎是有些倉惶地偏過頭,整個身子都繃了起來,攥緊刀柄目不斜視,仿佛要把身前的車簾給盯穿。
雲無憂察覺車廂内的氣氛似有不對,但段檀既然不開口,她對段檀又無所求,便安穩的呆在原地當泥塑木雕,免得說多錯多。
不多時,段檀心緒堪堪平複,凜冽的聲音再度響起:“你那孩子林安,是怎麼死的?”
雲無憂雙眸一黯:“病入膏肓,藥石無醫。”
段檀默了默,幹巴巴道:“節哀。”
雲無憂垂下長睫,掩去目中情緒,一時無言。
段檀抿唇,神情不甚明朗,又問:“你亡夫叫什麼?他是什麼樣的人?”
雲無憂被他問得一怔,随後面上漸漸浮現出懷緬之色,雙目也泛起柔暖的微光:
“叫林尋,林尋……是這世上最好的好人。”
見雲無憂如此情态,段檀登時沉下眉目,眼底閃過晦暗的戾氣,極力壓制着聲音中的寒意:
“聽你所言,這個林尋似乎有名無字?”
雲無憂微微笑着回答他:“漁獵為生的平民百姓,自然沒有字号。”
段檀揚眉,眼神輕蔑,不屑一顧:“如此說來,不過一介鄉野村夫,在你口中倒像什麼隐世巨賢了。”
聽出他話裡溢出的鄙夷,雲無憂心中怒意翻騰,但思及眼下處境,硬是忍了下來,作出一個羞赧的笑。
段檀見此面色愈沉,直到下車都一言不發。
二人抵達良王府,雲無憂跟在段檀身後從門口走到内院,一路留心看過去,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這王府裡連灑掃的婢子都孔武有力身手不凡,看來良王一脈是早有異心了。
但宗室們做反賊向來小器,與村頭豪強争家财無異,還真不如她們泥腿子一心改天換日來得酣暢淋漓。
如今良王不在京中,王府諸事段檀一言而決,在他的授意下,雲無憂眨眼間便成了府内的女主人,她早夭的孩子林安,也被安葬在了距大央皇陵最近的、墓主非富即貴的邙山之中。
……
次日清早,雲無憂看着銅鏡裡給自己梳頭的侍女,眉頭略不自在地動了動。
昨是貧家寡,今成世子妃,可惜她天生窮命,過不慣這人上人的日子。
梳妝完畢,雲無憂擡手摸着頭上發髻,對鏡仔細打量了幾番她那張臉。
眉是柳葉眉,但略粗了些,眼是杏仁眼,可其中神采太甚,蓋過了水光,面龐先前倒是飽滿,然而入京後困頓操勞,如今兩頰也略微凹陷了。
說實話,這樣一張臉,英氣端正是有餘的,風流嬌媚就差得太遠,溫柔小意更是不沾邊,絕非世間大多數男子青睐的長相,倒是比較容易得到女子的信任。
能靠這張正氣凜然的臉縱橫情場,昭平郡主的确了得,她但凡有人家三分手段,這會兒大概已經在信平侯府找軍印了,而不是莫名其妙被逼到良王府,跟段檀這瘋子虛與委蛇。
說瘋子瘋子到,段檀的身影邁進房中,出現在銅鏡裡,雲無憂當即起身,随他出了良王府,二人同乘一馬經過街頭巷尾,任誰看都是一對好伉俪。
巳時左右,段檀一勒缰繩翻身下馬,雲無憂坐在鞍上環顧四周問詢道:
“這是何處?”
此處樓閣林立,人聲鼎沸,看起來像個鬧市。
段檀靜靜望向前方,平素冷冽的鳳眼中似有霧氣籠罩,啞聲道:
“回春坊,天女閣,散花橋。”
雲無憂雖不曾來過此處,但也聽說過回春坊,此乃京城東街十三坊之首,一向金鼓喧阗,聲名極盛。
可順着段檀的目光望去,她隻見到兩座被廊橋連起來的樓閣,除了高一些,似乎并沒有什麼特異之處。
她不太明白段檀語氣裡那股子五味雜陳是從何而來。
段檀牽着馬将雲無憂帶到橋下後,仰面對她囑咐:
“我去辦事,你在此處等我。”
雲無憂點頭,段檀凝視着她的臉,又開口:
“不要想着離開,你不會想知道離開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