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未敢将它面示衆人,悄悄地掩藏,生怕被人看出自己的弱點。可在苡鸢跟前,他毫無保留地展露一切,卻一句不滿也不曾有。
因為她是苡鸢。
“苡鸢……”
意識漸漸清醒了,可他卻控制不住幾次欲閉上的眼皮,掙紮了幾次,依偎着短暫的溫熱,他有心同苡鸢拉開距離以避肌膚之親,可最後是伴着疼痛倒頭昏迷過去的。
——
司寇翾已經徹底合上了眼。
天決擂台可絕聲,他們在台上所說的一切,場外都無從知曉。
可外界的吵鬧卻是能聽得一清二楚的。
哭聲與咒罵一并在雙耳間炸開。
李睢清見擂台上苡鸢已經趕去,于是正忙着安頓方才受了傷的人。
而台上,司寇翾被苡鸢設下的結界籠罩着,他在裡面躺得平靜,外界的一切,打鬥也好,紛擾也好,皆同他無關了。
苡鸢朝前走了幾步,往水日浴火作痛的方向靠近。她眼前覆了一層雪霜,瞳光乍藍,眸子冷得可怕,望得它竟不寒而栗起來。
“你是以言語來控制他心中情緒的。”她低着眼,身子仍挺得筆直,“揭人痛處,以此獲得無窮無盡的力量,而他越是自惱自憤,你便越強。”
它默不作聲。
“可你說得也不算有錯。”
它掙紮的動作明顯一頓,随即緩緩擡起了醜陋的眼睛。
“他确實是燼祯族人,可卻從不是你們這些匪賊口中的餘孽。若非是你們暗中勾結,燼祯又為何會從三界中消失,又為何會血流三萬裡。明明是你們卑劣,卻仍要趕盡殺絕,真正的罪孽分明是你們。”
話說到此處,它的眼睛不自覺地挪到别的地方,耳朵像是堵了一堆的胡話,瞎扯些什麼,它完全不在意。
“而你再要記着——”
蔓延在身上的火愈燃愈旺,竟比前些時候還要再痛上十分。
“我乃竹笙谷苡鸢,三界之神。在試圖審判我之前,先看看自己夠不夠格同我說這些無用廢話。”
擡了擡手,霓月鞭順勢脫開對水日的捆綁束縛,在黑夜中劃出一條刺眼的銀絲,迅速地返回苡鸢掌中。
“你要如何對他,還得先問問我。”
霓月鞭在她手上時,有種奪目的炫彩。明明隻是沾了清月的光,能與它一樣為孤冷的銀白,可苡鸢手中的霓月鞭,就好像擁有多重魔力一般,不斷地變化着,炫舞着,旋轉間冷風襲來,水日不由地閉了閉眼。
下一刻,粉身碎骨。
霓月鞭抽打在它的身上,輕易地将飛雪打殘,又重重地鞭擊着它的殘軀。
“他由我來護。”
炙烤的感覺再一次襲來,綠膚已然被燒得焦黑,鼻間那股忽濃忽淡的焦味不斷湧入腦中,它幾乎要暈厥過去。
霓月鞭自然不是隻有外表,力可撼山河,震天地,打在身上時先是短暫而又深刻的疼痛,再就是如同蟻蟲遍布全身的灼燒感,燙得水日就地打滾,兩層火焰将它包圍,痛不欲生。
“啪——”又是重重一鞭。
漢白玉衣裳與霓月鞭融成一處風景,撒落在肩上的發絲襯她超然脫俗,即使是揮着殺妖的法器也這般淡然。
“血契,交出來。”她止住手中動作,轉而伸出掌心朝前遞了遞。
而它卻不服輸地擰過頭,“神姬直接要了我與他的命就好了——反正我還有一口氣,您猜,我能撐多久?有他在,還有躺着的那個——我大概不會死得太快吧?”說完笑了笑。
苡鸢的眼底閃過一絲漠意,聲音冷得異常:“你大可試試。”
身後,一聲咳嗽打破了兩者間的劍拔弩張。
苡鸢忙回首,卻見雪白的台面平白多出了一攤黑紅的血。
司寇翾已經危在旦夕了。
他是不死之軀,可他亦會疼的欲生欲死。
水日見狀,不忘添油加醋一句:“神姬要保護的人,似乎已是命懸一線了。”
臉色仍是最初那樣平靜,她淡定自若地轉過身,不聞它所言,隻是命霓月鞭再一次纏繞着它的妖身,緊緊束縛它。
每每專注于打鬥時,她的眼神總是冰冷淩厲的。
現在亦然。
朱唇之間緩緩開合,她收束着右手的五指,将台下的黧黑砍刀喚來:“蓮章!”
砍刀來得迅速,隻餘下一道匆匆黑影,其他什麼也看不見。再一睜眼時,隻見她手中憑空多出了一把大砍刀。
狼獸怒吼,緊握在她的拳心之中。
奇怪的是,他們合成一處,竟看不出任何違和感。
她笑:“對付你,蓮章足矣。”
胸膛被她利落的刀法劃開,血痕自肩劃至下腹,卻見皮肉外翻間,湧出大坨濃綠的粘稠液體。
迎上苡鸢驚慌一瞬的臉色,水日眯着眼得意道:“我便說了,您殺不得我。”
這液體,不是血,而是它的身子。
它将肉.體與李淩昀的徹底融合。吐的興許會是一攤腥血,而剖開其表,往裡一翻,它還是妖怪。
即是說,它們已徹底地合二為一了。
血契,她還需要取出血契。
這樣李淩昀就不會受困在這具肮髒的妖身之中。
苡鸢正遲疑着是否繼續将蓮章往下劃,視線就忽然被匆匆趕來的李睢清吸引。
她氣喘得急,才将一衆人安撫好,耗了一半的靈力,現在又說道:“苡鸢,這裡大可放心交給我,你先顧着司寇翾帶他去療傷。”
握着蓮章刀柄的手漸漸收緊。
李睢清從水日身後走來,紫紗拂過血染的冰雪擂台,緊跟其後的,是她手中那把長劍。
她目光堅毅,死死盯着那團蜷縮在火焰中的墨綠妖怪,每往前走上一步,她都覺得内心煎熬。
這是……李淩昀?
聽到熟悉的聲音傳來,李淩昀逐漸有了點意識。他在昏黑混沌的封印中醒來,唯一的一點光,是水日半睜的黑瞳給他映射出的世界。
他不知是怎麼了。
明明隻是很想轉身去看師姐一眼,哪怕隻是一眼,他卻忽然發覺這具身子能随着他的想法動了起來。
魂魄在封印中視野颠倒了片刻,再一醒神,映入眼簾的便是師姐那張寒若冰霜的面容。
月光清寒,師姐背後是無盡的黑夜,可她一走近,他便見得了月夕花朝,仿佛那黎明的曦光就觸手可得了。
他不由自主地開口:“睢清師姐……”
可話一出,就連他自己也震驚了。
他居然……
能聽到自己的聲音了?
是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