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龍首的低垂,他很快認出了對方。
那也是一具陰屍,渾身焦黑的顔色,難以辨明的崎岖形狀,全天下應當隻有這麼一具不化骨。
許久未見的厄骨站在陰屍龍骨上,朝着地面的修真者們揚聲道:“為了這一日,魔族已經等待太久。我知道,你們聚在這裡,不過是為了做無用的抵抗,但天道早已經不站在你們那一邊了,凡人與修真者,都注定滿盤皆輸……從今起,魔族勢必重回人間!”
同一時間,在江東與厄骨打過照面的李無為也認出了這名魔君麾下的大将。
李無為臨危不懼,沉聲道:“天命人命,皆在吾等。今日縱然是玉石俱焚,也決不會退半步。”
厄骨冷笑,“好一個玉石俱焚。既然如此,便一道陪葬吧——”
森森白骨煉化而成的陰屍龍骨毫無征兆地開始發難,燭山之龍乃是罕有的上古大妖,哪怕僅僅剩下一副骸骨,其力量也不容小觑,骷髅眼窩中蓦然燃起幽幽鬼火,死氣沉沉的龍骨霎時間仿佛活了過來,它一邊逼近一邊張開口,萬鈞風雷在其喉間蘊釀。
面對如此龐然巨物,修真者們沒有一人敢掉以輕心,各門派法陣、劍陣齊備,就連諸位掌門也将法器握在手中。
戰勢一觸即發。
林浪遙隐沒在黑夜冷眼旁觀着這一切,他很了解厄骨,如果這個時候他站出來協助修真界諸人,想必能為當前所面臨的局面減輕不少壓力。可他隻是無動于衷地看着。如果可以,他甚至非常樂意看到場面再混亂一些,直到……
林浪遙忽然心念一動,感受到一股再熟悉不過的氣息正在接近。
陰屍龍骨張開齒牙交錯的巨口,吟嘯伴随着萬鈞風雷即将呼嘯而出,修真者們法寶齊上,陣法已開,隻等着迎來魔族對修真界的徹底宣戰,就在此時——
一劍如彗星劃破漆黑長夜。
龍骨嘯出的風雷被劍勢貫穿,當空炸開,餘威的風波席卷過,所有人都不得不往後退回護,待風波平息。
厄骨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劍所驚愕,它控制着陰屍龍骨急促轉調,巨大的龍骨在半空盤旋,與不遠處半空中一抹白色的身影對上。
那人輕輕擡起手,勢無可擋的長劍回歸他掌中,一雙眸如冷月,澄明而悲憫地俯瞰衆生。
厄骨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卻依然會被對方周身的氣勢所震懾,從心底裡升起一股無法克制的戰栗。溫朝玄身為一名劍修,殺氣并不重,且看他白衣不沾塵,烏發如檀,面色沉凝,目若點漆,怎麼看都是一副神君之貌,并且随着這個人逐漸改變的心境,越發顯出超脫人世的近神氣質。
而魔族最讨厭的,就是這不染污濁的姿态。
不過,厄骨隻要一想到這個人之所以出現在這裡的理由,心中便有一股止不住的暢快惡意。
“溫朝玄,你總算來了,”厄骨說,“那麼,想必你也已經做好準備了吧。”
在場隻有少數幾個人知道它所說的“準備”是什麼意思,心裡都不由一沉。
溫朝玄眸色不動,手持長劍,雪亮的劍鋒遙指厄骨,淡淡道:“我今日來,便是要向你讨教兩樁舊怨。”
厄骨一愣,溫朝玄說的話和他預想中的完全不一樣,下意識道:“什麼舊怨?”
“數多年前,吾徒隻身赴往魔淵,卻身受重傷,九死一生方才逃出,這是一件。後來江東一戰,你出手狠厲,打傷了吾徒,仍想要他性命,這又是一件。這兩件事,我本該分别向你與魔君讨要,但魔淵甚遠,他避而不出,我隻得先與你做個了結,”溫朝玄的目光輕輕落在厄骨焦黑的幹枯的右掌上,劍鋒微微一偏,直對着它道,“便是這一隻手?”
溫朝玄的話不僅使厄骨愣住,連林浪遙也沒反應過來。江東之行的事情已經過去好一段時間了,他當時确實被厄骨一掌打到内傷,厄骨或許還想要他的命,不過沒有成功,他受傷慣了,不把這種事放在心上,休養一陣後便徹底抛之腦後,至于被魔族所傷的事情,更是久遠以前。他和溫朝玄提過幾次,當時确實抱着些許邀功和博得憐愛的心思,卻從來沒想過要溫朝玄替他報仇,他沒想到溫朝玄竟然一直惦記着,而且還真的準備替他讨要回來。
他實在是有些弄不懂這個人了。
他總以為溫朝玄是“無情”的。身為朝夕相對的師徒,他一開始或許不懂,日久天長也能漸漸看明白,最開始将他帶回山上的溫朝玄,感情淡漠得幾乎不像個活人,是在後來日漸相處中,溫朝玄才學會如何正常地與他相處,但在林浪遙心裡,始終沒忘記溫朝玄最初的模樣。即使後來二人成了道侶,林浪遙也不相信溫朝玄心裡能有什麼情意,乃至于後來溫朝玄一意孤行要将他送走,要成魔以身殉道,林浪遙雖然難過,卻不意外,這就是溫朝玄會做出來的事情,他便是這樣冷靜自持到抽身即走沒有絲毫留戀的人。這樣的人,會有私心嗎?
林浪遙怔怔望着遠處熟悉的身影,心中翻江倒海,五味雜陳。
厄骨意識到事情的發展可能有些不妙。它一介陰屍,能夠在妖魔縱橫的魔淵厮殺出頭,混成魔君的親信,必然是有些過人才智,溫朝玄的語氣平淡,可劍鋒上的殺意卻一點都不淡。心裡有個聲音告訴它,溫朝玄決計沒有在說笑,這時候一定不能硬碰硬。它在瞬息之間做下了決定,立刻棄了龍骨縱身一躍。
“去!——”厄骨仰面墜落,身在半空喝令道。
陰屍龍骨未及呼應,迎接它的卻是眼前一道起落劍光。它是已經死過一次的陰屍,按理說應當不會再死了,可在這一刻,他又一次體會到了被死亡追上的恐懼。
半身驟然一輕。
整條右臂飛出去的同時,溫朝玄有條不紊地收劍歸鞘。
厄骨重重跌落進地面沸騰的魔氣之中,激起無數妖魔鬼怪的騷動,溫朝玄沒有再追,一條胳膊要不了它的性命,卻足夠暫時廢去對方的行動能力,讓它記住教訓,這就夠了。
溫朝玄白衣當風,回過身,在他身後,龐大的可怖龍骨已經逼至極近處,死氣萦繞在密密麻麻的白骨之上,他仰起頭與這早已死去的上古大妖對視,在如此巨大的存在面前,人的身形甚至可以算得上單薄渺小,可溫朝玄這一生與天鬥與命搏,早已不會有任何懼怕,也不知何是退縮。
他平靜地望着龍屍,就像在平靜地注視着自己即将到來的命運,陰屍龍骨咆哮着呼出帶着死亡氣息的風,溫朝玄卻突然一松手,放開握了一生的長劍。
承天劍在半空中消散成一道光。
陰屍龍骨漆黑的巨口當頭罩下,隻消輕輕咬合,就能将他撕碎。
溫朝玄不緊不慢地擡起手,抵在白骨嶙峋的龍頭前——
那一刻風也止了,呼吸也停了,天地皆寂,陰屍龍骨如同被馴服安靜地僵懸在空中。
溫朝玄長久地凝視它,最終,輕聲道:“破。”
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猶如無形的可怖力量摧毀過,幾乎遮蔽半邊天穹的龍屍自溫朝玄掌低飛快地兵解消散,白骨碎裂,齑塵飛揚,化作漫天滾滾濃烈魔氣,瘋狂地湧入溫朝玄的身體。
黑夜裡,白衣隐隐發着光,又被潮水一般洶湧的黑氣遮蔽,忽隐忽現,像搖搖欲墜的危星。
一絲悄無聲息的暗色攀爬上白袍的衣角。
龍骨甫一消亡,所有妖魔如同得到了信号,争先恐後地奔向天中,從四面八方朝着溫朝玄擁擠而去。
他不動如山,靜靜看着魔物奔襲至面前,直到近身處時,凡是靠近的妖魔都如同陰屍龍骨那般蓦然爆開化作一團黑氣湧入溫朝玄的身體,明白衣衫已經被暗色染得斑駁,漸漸黯淡了,仍然有數不清的魔物源源不斷湧上,以死亡為代價臣服在它們的神祇面前。
同一時間,人間各地。
燭漠散播于四方的魔種皆被拔除,化作一縷黑霧緩緩升向天際。
江東。
靈碧宗發現萬劍世家的遺址轟然塌陷,地底濃烈的魔氣如黑雲飄往遠方。
魔淵。
王座上的燭漠若有所感,蓦然睜開眼,暗金色的眸中閃爍着狂熱的興奮。
此夜中,不論凡人還是修真者都從睡夢中驚醒,察覺到異樣的氣息。四海八荒的魔氣被它們的主人所召喚,那些被污染的地脈重回于平靜,被侵占的土地重新複蘇了靈氣,人間回歸一片清朗。
中州。
魔氣彌天,溫朝玄置身于黑暗的漩渦中心,緩緩阖上雙眸,即将堕入沒有止境的永夜。
在他徹底被黑暗裹挾前那一刻,他仿佛聽到遠處傳來一句聲嘶力竭的呼喊——
“師父!”
一個人莽頭莽腦地闖進了他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