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子鋒跟離了身體的遊魂一般在他身邊坐下,“你覺得我真的能做到嗎?……”
“我不知道,”林浪遙說,“但道理很簡單,你去做了不一定會成功,可如果不去做,那必然是沒有結果的。”
“你……你還真是豁達,”祁子鋒道,“我們這可是在讨論你師父的生死啊。”
“我悄悄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許出去聲張。”林浪遙忽然道。
“什麼?”祁子鋒很好奇。
林浪遙随手彈了彈劍,輕描淡寫道:“其實我師父早就死過一次。”
祁子鋒驚呆了,他睜大眼睛,瞠目結舌,一時甚至忘記了如何言語,“他,那他……現在又是……”
林浪遙指了指胸膛的位置,“因為他身體裡的那個存在,他也擁有了不死不滅的能力。”
“所以你能明白我現在為什麼是這樣的反應了吧。”
庭院草木森森,枝頭搖落的綠意覆在他俊朗眉目間,林浪遙語調輕和,仿佛講着一段故事那般說道:“如果你也像我一樣,親手将師父的屍體從墳掘了出來,又将它親手埋回去,許多事情,恐怕也就沒那麼難接受了。”
“……”
祁子鋒不再言語了。兩人安靜地坐了一會兒,遠遠看見邱衍玄色的利落身影穿過曲折回廊行來,祁子鋒張望幾眼,便起身離開了。
邱衍走到近前,倒是沒問他們兩人剛才在聊什麼,而是說:“這幾日,休息得可還好?”
“好得不能再好了。”林浪遙将劍一收,漫不經心地勾起一抹笑。
邱衍端詳他,“這幾日事忙,我還擔心沒招待好你。”
“我又不是第一次來了,熟門熟路的,還有什麼可招待?”
從前的林浪遙一言不合便攜着劍打上門來,确實稱得上熟門熟路。邱衍想起這事,不禁失笑。
“其實,我以為你會有很多話想問我。”邱衍冷不丁道。
當時溫朝玄離開後,他将林浪遙帶回武陵劍派,林浪遙隻字未發便跟他走了。邱衍想過,如果林浪遙向他詢問溫朝玄去了哪裡,他該怎麼回答,他想了許多,卻唯獨沒想到,林浪遙對此事一點反應都沒有,這份不尋常的冷靜反倒令他有些坐立不安了。等了幾日,他終究是沒忍住,還是要來找林浪遙談談。
春日熙和,風甚喧嚣,林浪遙沐在融融日光中,懶懶地眯了眯眼,“我覺得……你們是不是對我都有很大的誤解。”
邱衍洗耳恭聽,“此話怎講?”
“你們單知道‘林浪遙’是一個行事莽撞,肆意妄為的人,卻忘了我也是溫朝玄的徒弟。他是我師父,他心裡藏着什麼念頭,他想做什麼事,我能不知道嗎?”
邱衍好笑地道:“你當真知道?”
林浪遙翻過身來看他,唇角勾着,眼底裡卻沒有一絲笑意,“你難道覺得我是什麼情深似海的人嗎?那也未免太高看我了。他要做什麼就去做,就算死了又與我何幹?他死了正好,他死了我才逍遙,從前我就是這麼無拘無束一個人過着,鬧翻天了也沒人管教得了我,你當我喜歡處處被人束縛嗎?如今他放手不管了,我才是真的求之不得。”
邱衍歎道:“你沒必要和我這麼說,我知道這不是你的真心話。”
在太白宗對峙的那晚尚且曆曆在目,林浪遙為了他師父是連命都不要了,被雪無塵挾持着,他也敢直接往劍上撞,如今說他不在乎溫朝玄生死,明顯是氣話,他不可能對溫朝玄沒有情。
林浪遙也看出來他在想什麼,淡淡道:“我知道你不信我,因為你覺得我和他已經是道侶關系了,那麼勢必要比普通師徒要多一份感情,對不對?可你明明也知道,我是因為什麼,才不得已和他變成這樣。”
邱衍整個人猛地一頓,猶如當頭棒喝,當然想起了為什麼林浪遙會和他師父發展成如今這種關系——因為……溫朝玄中了狐妖的幻術。
邱衍眸中神色立刻變得複雜起來,“我以為,你……”
林浪遙打斷說:“他把我養大,教導我,我對他不可能沒有一點師徒之情。當徒弟的,為師父赴湯蹈火算不得什麼稀罕事,隻要他一句話,我這條命還給他也無妨。但他若一心向死,那我也沒辦法攔着他。我勸過,勸不動就算了,難不成還要哭哭啼啼跟着他去尋死覓活?那便不是我了。”
“……”
邱衍一時接不上話來,林浪遙一個人說了許多,最後疲憊地一聲長歎,在令人犯困的春光裡閉了閉眼,日光烤灼得眼皮發燙,他倚着欄好像是睡着了,直到邱衍打算擡步離開時,林浪遙才輕輕動了動唇,無可奈何地說:“不過到底師徒一場……你們若是開始動手了,起碼也讓我去送他一程吧……”
邱衍沒有說可抑或是不可,待他腳步聲漸漸走遠,林浪遙浸在這暖陽中幾乎真的睡着。
但他知道他不可能睡去,與溫朝玄分開後的每一個夜晚他都合不上眼,無聲又無邊的長夜裡,他一個人默默數過無數息靜默的心跳,在周而複始的聲響裡直至天色方明。白日時,他在邱衍祁子鋒等人面前是一副模樣,夜晚獨自無人的時候,又是另一番模樣,他始終隐忍地忍耐着,一直到——
某一天夜裡,他所等待的那個聲音終于響起。
笃笃。
敲門聲。
林浪遙悄無聲息地翻身下床,面對這個預料中的結局,心裡一片安甯平靜,他手提着劍,整了整衣衫,盡量讓自己看不出和衣而卧的痕迹,方走到外間,輕輕地推開了門。
邱衍袖手立在夜色中,子夜時分,遠處燈火挑明,紅光幾乎燃到天上去。
林浪遙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
“我們要出發了。”邱衍道。
林浪遙點點頭,仿若誠懇地道:“多一個人,總歸多一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