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都不該輕易靠近,但閻弗生不是“任何人”。
這會兒見到廬山真面目,閻弗生才明白,為何宋施維會那樣歎氣,又為何難得的上午大好時光裡,如此寬敞的教室内,坐滿了最該是被夜生活消磨到懶癌晚期的人們。
“上節課的作業,大家都做了嗎?”
講台上的人将襯衫輕輕卷在小臂,露出了手臂肌肉群上那先前被遮擋的青筋,臂起手落間,緊束的袖箍被飽滿的二頭肌撐開又收縮。
此起彼伏的肯定回答,令人欣慰,“那我們就針對上節課的作業話題讨論讨論……”
屏幕上出現了幾行字,閻弗生擡頭望去,是他無比熟悉的語句。
「親愛的薩戈多斯:我好像已經找到了傳說中的愛之城。
「親愛的菲列德蒙:請問那裡遠嗎?
「親愛的薩戈多斯:遠,我走了很久的路,但也不遠,因為我即将到達。
「親愛的菲列德蒙:那真是太好了,祝你好運。」
“菲列德蒙到底是否尋到了愛之城。”
話音一落,四下開始嘈雜,或贊同或否定的聲音此起彼伏。
敬雲安揮手示意了安靜,将贊同與否定分為兩派,各選出了幾名學生代表起來闡述觀點。
贊同者認為最直觀的證據是菲列德蒙的信函,愛之城就在即将到達的不遠方,盡管來路漫漫,但心中有信念就會到達。
否定者無非也是從字眼中抓論點,“好像”與“傳說”顯然太過似是而非,連愛之城都是薛定谔的貓。
文學從來見仁見智,敬雲安無法為學生們指定一個準确的答案。
“那教授自己心中持什麼觀點呢?”有學生問。
敬雲安思忖了片刻,“我初次閱讀時,持否定,但再次閱讀時,持贊同。”
“為什麼?”
“愛是個龐大的命題,愛之城的存在就像我們研究數學時常會思考,數學的盡頭是什麼,數學又是否有盡頭,盡頭又該如何去定義。這些龐大的問題,我們一時無法給出解答,但我們可以不斷地探索,就像我們學習高等代數,研究N元線性方程組的解法,探讨解的情況,提出系數,形成矩陣,消元,得出準則……愛與數學乍聽像是風馬牛不相及,然而歸根結底,都是一種抽象結果。”
“人的生命有限而知識無邊,我是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就像剛才那位同學所說,前路漫長曲折,心中總得有信念。”
“嘁。”
那聲嗤笑在話音落下後,在安靜的教室内,十分刺耳。
縱然講台與之相隔甚遠,敬雲安還是一下便捕捉到,更遑論台下的學生們。
有些人,是即便将自己沒于人海,隐入塵埃,都注定被一眼瞧見的。
閻弗生太過獨特,沒有人見到他時不被驚豔,敬雲安也是。
打他一進教室的門,敬雲安的目光便自發投射到了對方的身上,然而眼下,他卻像是才發現對方的存在一般,十分驚訝地望向這個格格不入卻充滿魅力的社會人士。
“這位先生,有何見解?”
閻弗生被對方的反應搞得忍不住笑了下,随而在幾百人的目光裡,十分懶散地揮了下手,“沒什麼高見,就是覺得你說得話像放屁。”
“啊……”
這話不論是在課堂上,還是對初次見面的人來說,都太過粗俗,盡管四下再驚豔于他的臉,也忍不住紛紛皺眉。
閻弗生毫不在意地繼續說:“菲列德蒙走到小溪邊,将臉龐沉入水中,他看見神明的背影從水底浮現,他虔誠地伸出手,想要觸碰,那背影卻突然消失。無數的氣泡從淤泥中騰起,破碎在他藍色的眼睛上……”
廖爾斯伯的《愛之城》,閻弗生讀過不下五遍,都快要倒背如流。他的熟稔讓剛才皺眉的學生們,再次露出驚歎。
“廖爾斯伯的開篇與結尾,其實早已點明了,愛之城并不存在,一切都是漚浮泡影,一場空想。他在批判虛無空想主義,溫水煮蛙式的反烏托邦而已。”
敬雲安聞聲嘴角微抿,眼睛遙遙望向他:“薩戈多斯,我越來越感到,我的心像一片不毛之地,那裡荒蕪貧瘠,我的靈魂在一點點幹癟,我需要一株潤澤般的啟迪,哪怕隻是片刻。”
“故事的開篇與結尾很重要,甚至有時是撐起一篇文章的骨骼,然而我們不能忘了,中段同樣重要,它是血與肉。文章與人一樣,空有骨骼沒有血肉,是活不成的。”
他望着那個不可一世,眼神淩厲的男人,“誠然廖爾斯伯令氣泡破碎,令背影消失,但首先,菲列德蒙要看到神明。這位先生,你是否想過,菲列德蒙為何在水中看見了神明的背影,而不是自己的臉?”
話音落下,一片沉寂,偌大的教室,密集的席位,倏爾空蕩的像一片墳地,隻有那質問在不停地回響。
閻弗生讀過不下五遍《愛之城》,但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他望着那個氣度不凡,高高在上的男人,胸腔内忽然起了一股令人顫栗的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