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點頭道:“肯定的,那是我老婆命根子,混小子拽它尾巴被她看見,我去,掃把都被打彎了,她哥她媽兩個一起也沒攔住,我都沒敢說話。”
明歌唏噓:“該的,欺負小動物就是該教訓一下,我也挨過打。”
司機笑着搖頭,“小孩子嘛。好了到了,停在那啊?”
明歌道:“就在這吧,我媽說村裡都基本搬空了,現在也就幾個老人,我帶展熠去我家門口轉轉就行。”
司機爽快應下,停了車,展熠下車對他道:“你開車随便去玩吧,待會來接我們。”
明歌關上車門,扒着車窗道:“縣上有商場,到商業街才熱鬧點,你要是想去玩就去那邊。”
司機點頭道:“行,有事随時打電話啊。”
明歌沖他揮揮手,拉着展熠往村子裡走,一邊走一邊看:“上次來總覺得哪裡都變了,現在再看,又感覺沒怎麼變。”
展熠認真打量這裡的景色,伸手摸了摸幹枯的小樹,眼中含笑,仿佛能從明歌給他講的過去中窺探到幾分她幼年時的影子。
明歌說:“以前我們就在這跳方格……就這樣,拿塊碎磚頭能劃出黃色的線。還有跳皮筋,不過我不太喜歡,我反應有點慢,容易摔,所以一般都是我跟陳靜儀撐皮筋。”
她說着歎口氣:“以前總覺得這路很寬敞,寬得我蒙眼睛捉迷藏怎麼都捉不到她們,現在看,怎麼窄得連車都不好通過啊。”
展熠輕輕攬過她,溫和道:“那是你長大了。”
明歌又拉着他看院子前的那棵樹:“這個就是我以前爬上去又下不來的樹——啊,真是長高了,現在看着好矮。”
這棵樹似乎已經死去了,隻剩一條不算粗壯的枝幹,也不比展熠高多少。
明歌望着那棵枯樹,緩緩歎了口氣,伸出腳踩了踩樹根:“它當時怎麼支撐得住我啊?”
記憶裡灰白卻生機盎然的小村莊,原來已經死去這麼久了。
明歌自認從不懷念童年,也并不後悔去到城市讀書,隻是,她心中也并不希望過去變得破敗。
年青一代為了發展,或自願或被迫總要離開村子,就像蒲公英,在土壤中紮根,但風一吹就散了。為了繁衍,為了生計,必須随風散了。
明歌踩着凸起的地方一上一下呆呆出神,不知想起什麼,眼前一亮,道:“我知道少什麼了!”
展熠問:“什麼?”
明歌:“少一個理由,一個不得不走下去的理由。”
原本的故事就來源于年幼時她聽過的真實事件,擁有小喇叭美稱的陳靜儀喜歡搜集各種八卦,有天神神秘秘跟她講了個故事,惡劣的牲畜欺辱自己的女兒卻依舊活到年老,她和令天義憤填膺,說要去給壞老頭扔磚頭,陳靜儀說,别去,小心警察叔叔抓你。
陳靜儀說警察叔叔會抓扔磚頭的小孩子,但那個害人的老頭始終沒有被抓。
後來明歌又見到善良溫和的女人撫育十多個孩子以及孩子的後代卻早早離世,兒子在多年後笑眯眯敬嶽母為老母親,再不提嘔心瀝血的生母的事,總覺得明白了什麼,又說不出來。
現實苦不堪言,痛苦持續傳遞,繁衍又哪來那麼多理由,無非是養老與世俗的壓力,于是人被推着走向痛苦。
但文學作品是不能這麼“平”的,平鋪直叙的文字還好,平淡的描述也是一種痛,但要将它轉變為畫面,卻又不夠跌宕了。她的劇情一開始就少了一個轉折的理由。
而她創作的初衷基調又是明朗向上的,如果一切隻是痛苦和絕望的傳承,那麼這個作品根本就隻是個勻速下滑的情緒水平線,沒有波動,自然也調不起興趣,更不是完整的作品。
應該是希望——絕望——希望的過程,而非一路痛苦到底。現實已經如此冰冷,作品卻不應該這樣。
她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輕輕踩了踩,思索道:“我寫的時候就在想,痛苦什麼時候能結束呢?但生命的延續本來不應該是痛苦的,雖然我隻能想到痛苦……我想想。”
明歌踩在凸起的幹裂泥土面上,那上面長了些野草,被踩彎了,她退開後,又微微挺直了些。她盯着那棵草,想起什麼,扭頭對展熠道:“我知道加什麼了。在我小學的時候,有個很特别的男生,好像是混血,總之眼睛顔色很特别,所以老被嘲笑欺負說他洋鬼子,我那個時候就想,怎麼男生也愛欺負男生啊?”
展熠靜靜聽着,聞言莞爾:“女俠去保護他了?”
“那是,”明歌一扭臉,帶點小驕傲笑道:“我以前是身體不好不敢動手才被欺負,但是自從我發現我身上還有指甲作為武器,都是那些小混蛋繞着我跑了。我一出馬,再沒人敢動他,他還叫我姐呢。”
“你喜歡别人叫你姐?”展熠低頭想了想,“我好像比你小一點诶,明歌姐姐。”
明歌老臉一紅,剛升起的豪情壯志又縮回去了,目光閃爍,尴尬咳了一聲:“我可不是那種人……”
“那你喜歡嗎?”
明歌沉默片刻,伸手去捏他的臉:“好吧,我喜歡。真乖。”
展熠從小就在城市生活,對鄉下風景倒是很好奇,雖然明歌說着沒什麼可看的,但還是帶着他從頭轉到尾,說自己小時候怎麼爬牆,怎麼上樹,怎麼被狗攆得哇哇哭,吹了風結果發燒了,氣得于珍珠罵她活該。
展熠的父母雖然對他極為放養,但畢竟城市的娛樂活動不多,沒有明歌這般雞飛狗跳,聽得極為開心,說:“我好像陪你長大了一回。”
明歌踮起腳尖拂掉他腦袋上的落葉:“本來也是。”
國慶節的剩餘時間,明歌就在自習室裡專心修稿子。她将内容重新改了一下,然後簡單畫了幾個背景和新角色,拿着原本選定的歌一個一個對,最後選出了她認為最合适的配樂,按照幀數開始調光影和色彩。
五分鐘的視頻,她總共剪輯修改了将近一周,和展熠共同看了兩遍成品,最終發布。
她盡力将配樂卡到極緻,放棄其他細節修改,專攻人物神情,将角色的表情眼神也與歌詞配合。她發布後為保證效果,又重頭看了一遍。
Q版人物動作流暢,眼神到位,最先是争吵,摔門而去,然後是神秘的鄉村,主角的神情變得迷茫委屈——【……獨處中的反思與忐忑
誰人會曉得 “又是你錯了”】
畫面一轉,音調也随之增高,從看見“女兒”的震驚不可置信,到發現自己回到舊時候絕望崩潰,遇見年輕時的姥姥和媽媽,情緒轉變,半是自厭的針對,半是懷念的親昵,加上的新角色,一個男生女相的漂亮鄰居,感受到流言蜚語與世俗偏見是如何擠壓人的生存空間,音樂也正式到達高潮——【何需去迎合着他們的語氣 怪異裡生長的孤僻 感官本就難以交替 愛憎惡喜本衆口不一】
主角意識到隻有她一個人在反抗全部,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勞,既定的事實依舊發生,她面對着狼藉發呆——【如今連宣洩也遏制着呼吸 咽喉裡哽咽的言語 我怨恨着所有自己 矛盾焦慮卻難以自抑】
畫面頁頁變換,配樂的情緒也越來越激烈,直到最後落幕,主角孤零零站在原地,蒲公英飄飛,世界失重,書本搭成的通天梯一頁頁紛飛,前面出現的回憶一個個在她身邊掠過,最終定格,一片空白。
隻回蕩着最後一句——
愚人自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