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兩手一攏,露出一口白牙,呵呵道:“潰堤案是國之大案,奴婢可不敢耽誤大人,您快請吧。”
說罷,擡手為楊談引路。
楊談目光不動聲色往隋廣福身邊斜了一寸。
那姑娘人如其名,冰雕雪刻般人物。淺紫重蓮绫長裙高高束起,密密以銀線繡了蝶吻花,深藍大袖衫将她整個人籠住。
從楊談角度,隻能隐約瞟見一截伶仃的後頸。
須臾間,琅嬛閣有人出來迎她。白雪亭略點了點頭,一陣煙雲般遊走。
楊談整了整袍袖,也擡步離開。
隋廣福眼珠一轉,将一切了然于心,兩肩一拱,搖搖頭暗道:哎喲,冤孽。
好懸沒有血光之災。
琅嬛閣内,同僚為白雪亭取來那冊《建和詞選》。
白雪亭順嘴問道:“黃河潰堤案不是三年前的事?當年不是結案了嗎?怎麼又翻出來查?”
同僚終日泡在古籍堆裡,也說不出所以然,隻道:“我隻曉得起由是今年江南桃花汛,工部和都水監辦事不力,緻使傷亡數頗多,掀起一個帶起百個,聖人許是覺得潰堤案背後還有的查吧。”
江南道屢犯桃花汛,帝後下诏重築舊年堤壩,結果今年天災來得早,工部才修了一大半,天上就密密下起暴雨,緻使數不清的百姓流離失所。
她自南邊來,這事兒她知道。
最後似是罷免了好幾個命官,光白雪亭記得的就有工部侍郎郭滕,皇後郭詢的弟弟。
至于黃河潰堤……
那年她剛剛離開長安,隻從民間傳言裡聽說了些慘狀。
堤壩轟然倒塌,壓死工匠近千人,洪水接踵而至,一夕之間沖垮民居無數,汝州整座城幾乎都泡在河裡,直至半年後還能撈出泡浮囊的殘肢。
死傷數目,光是記在案卷裡的就近萬人。
最後查出汝州刺史貪墨築堤款十萬兩,緻使築堤進度極慢,且多種材料以次充好,才釀成一場驚天慘劇。
那年汝州砍了一片腦袋,血流在刑台上,好幾日都沒幹。
桃花汛後聖人親設鳴鳳司,調楊談為指揮使,原來是為了這樁案子。
白雪亭握着書卷的手緊了一下。
回光德坊白府已是臨近傍晚,卻見整間宅子死氣沉沉,文霏文霜住的院子大門緊閉,隐約傳來哀哀低泣。
晴與機靈,馬上迎上來,兩三句話講清了早晨的事。
白雪亭往西北角去的腳步立刻停了,她有些不敢置信道:“叔父真要将文霏交到這種人手裡?”
晴與嘴一撇,恨不得啐一口:“我來宅子裡三年,早看明白了,主君就不是個東西!”
難怪郭府願意低頭。
郭十六郎不成體統,楊李顧幾家的女兒也不是傻的,宗室女更不是。隻能放低了眼,擇文霏這樣脾性好的小官女兒,順帶着與白雪亭添了三分姻親。
對郭家好,對白适宗好,獨獨将文霏丢進地獄裡去。
文霏伏案哭着,肩膀一聳一聳,音調都啞了。周靜秋與文霜一人一邊兒安慰她。
周靜秋剛說完“雪亭來了”,就見文霏霍然坐起來,一把抓住了白雪亭衣袖,手指攥得發白。
文霏兩隻眼睛腫得像桃子,咬緊下唇,仰頭看她:“妹妹,阿姐……阿姐今日豁出了臉皮求你,你有沒有法子?”
文霏當她是救命稻草,眼見着竟要跪地磕頭,被白雪亭攬住手肘扶起來。
“眼下走到哪一步了?”白雪亭問周靜秋。
“六禮走了一半,還未下聘書。”周靜秋哀道,“我也是數日前才知道郭十六郎他……倘若一早就曉得,我拼了命也不要這樁婚事。”
文霜亦是忿忿:“阿爹當真是太過分了!”
文霏軟在座椅上,靠白雪亭扶着她才不至于倒下。
“要是有機會,我與皇後提一提此事吧。”白雪亭斟酌着道,“但我提了,也未必就能取消婚約。皇後到底不是郭十六郎親爹娘,何況叔父更是對這樁婚熱絡得很。”
“皇後那麼疼你,你說了她還能不答應嗎?”文霜心疼文霏,立即高聲道,“明日……不,一會兒你就入宮!白雪亭,我姐姐的命就系在你身上了!”
“入宮要有那麼簡單,我也不至于等中貴人來接了。”
文霜慣愛胡攪蠻纏,白雪亭簡直同她說不清楚,“你有空在這兒逼我,不如把你親爹罵醒。”
“阿爹就是這樣,我也不指着他。”文霏扣住白雪亭手腕,“雪亭,隻你能幫我了!”
晴與在一邊兒侍候着,見這母女三個圍着白雪亭成了陣,個個拿繡帕抹眼淚,忍不住插了句嘴:
“與郭家的親,主君熱絡,夫人也沒強硬拒絕呀。”
周靜秋愣了一下。
白雪亭目光仍是平靜,她沒讓晴與說下去,隻道:“我仍是那句話,有機會我會向皇後提。但叔母與阿姐若是将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恐怕我也無力承受。”
說完她就走了,晴與兩步跟上來。
白雪亭心裡明白。
周靜秋早就知道郭十六郎狎妓,卻等到今早上才向白适宗發作,不就是瞧見白雪亭也為文霏不平嗎?
一家子指着她去出頭,但她無意當什麼救世主。
順遂緣法,愛咋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