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白雪亭與舒王有約,郭詢卻也沒急着放她走,拉着她絮絮說了好一會兒話。
“方才你進來,隔着帳子,舅母竟認不出你。印象裡啊,你還是個頭矮矮的小女孩子,對太極宮裡的規矩茫然不知。見了我與聖人,跪得歪歪扭扭,南珠笑你是山野丫頭,被我兇了一頓。”
廣平公主傅潤,張昭容所出,乳名南珠。
郭詢憶起當年,擡手描摹白雪亭精緻眉目,溫聲道:“一轉眼,都是桃李年華了。”
白雪亭低聲道:“雪亭生于鄉野,蒙聖人與皇後不棄,接我來長安教養于膝下,給您添了不少麻煩。”
她出生時,白适安與江露華已退隐三年。
那二位是潇灑性子,帶着她浪迹天涯,好不痛快。
白雪亭才滿兩歲,江露華就敢讓她嘗沾了烈酒的筷子,鬧得她哭了大半夜。白适安哄女兒哄得一個頭四個大。四歲,腿腳還沒長全的年紀,江露華一把扔她上馬,白雪亭又是吓得魂都斷了,險些從馬上摔個狗啃泥,回去發了三日高燒。
她那盛名在外的爹娘,任她野生野長,縱容白雪亭長成嬌蠻不馴的性子。
然而時局變得太快,這頭海角天涯,白雪亭還沒驕橫幾年。那頭,節度使王雁榮便重兵攻陷長安,宗室重臣倉皇逃至金陵。
聖人舉目無一可用良将,隻得再将她爹娘召回去。
這一去,卻是生死兩隔。
直到多年後長安收複,白雪亭被帝後接入皇都,才去她爹娘靈位前磕了三個頭。
郭詢細看她,放柔了語聲:“好孩子,你這模樣,真是和露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阿娘是傳奇人物。”白雪亭道,“我……不過有幸承了三分皮囊而已。”
“這就很好。”郭詢鳳目低垂,語調平添三分感傷,“你這樣纖弱的女孩兒,實在學不得露華那般路數。舅母最後悔的,就是當年要你學本事,放你去了西京……”
白雪亭聽得“西京”,仿佛被針紮了似的,渾身一震。
郭詢忙止住話頭,安撫着她:“好了,不說這個。”
“你不是與清岩要好嗎?”她借舒王轉移話題,含笑道,“待聖人病好些,我去同他提。清岩長年病着,身邊也是寂寞,你們若能結成一對,實在是誰都滿意的好事。”
白雪亭漸漸停止細微的顫抖,垂目安靜應道:“有勞皇後為我操心這些……”
她午時到延嘉殿,離開時已近傍晚。天際飄來紫紅雲霞,隋廣福伴着她走到永巷,谄媚笑道:
“奴婢聽着皇後意思,是要讓姑娘做舒王妃呢!”
白雪亭沒正面回答,隻模糊道,“皇後疼我。”
“可不是!”隋廣福笑呵呵,“當年郭家十二郎跟姑娘鬧龃龉,皇後放着子侄不管,也得站在姑娘這邊兒!連三年前您刺傷楊家那位少爺,皇後也為您頂在前頭,生生拼了與楊夫人的手帕交情分不要……”
白雪亭駐足月華門前,神色已寸寸沉了下去,打斷他道:“中貴人就送到此處吧。”
“哎喲!”隋廣福往自己臉上拍了一巴掌,“奴婢一時嘴快,說錯話了,姑娘别見怪!”
他是郭皇後跟前得力的人。如今奏疏與禦用朱墨都搬到了延嘉殿,郭皇後的人就算當面甩她一巴掌,白雪亭也得乖順受着。
何況一兩句碎嘴。
天色不早了,白雪亭今日先在城郊遇見那冤家,又來延嘉殿和郭皇後熱絡了好一會兒,早就倦了。因而她也沒往舒王府去,馬車一路出了承天門,左拐進了光德坊地界。
隋廣福在月華門與白雪亭道别後,不出小半個時辰,又回到延嘉殿。
内室早早點了燈,案上的奏疏收拾整齊,由婢女跪下捧在手心裡,供郭皇後一本本看過去。
郭詢看見了他,半眯着眼,杏子紅大袖衫松垮披在身上:“都說送佛送到西,舒王府可不近,你怎的這會兒就回來了?”
“奴婢跟至承天門,看見雪亭姑娘的車駕沒往舒王府那兒走,特地回來跟娘娘知會一聲。”
隋廣福腰彎得很低,隻能盯着郭詢繡金鞋履上的珍珠,道,“姑娘似是回了光德坊白府。”
郭詢将奏章一合,婢女立刻上前接過。
皇後娘娘丹紅指甲輕撓額間,勾唇笑問:“碧梧,小娘子與情郎分手三年,回來了卻不急着見他,你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碧梧上前為郭詢按摩太陽穴,掩唇笑道:“自然是情分不深,否則哪能忍得?年輕人愛起來沒輕重,便是前頭刀山火海攔着,也要讨個懷抱的。”
她力道合适,郭詢被按得舒服,漸閉了眼,懶洋洋道:“傻孩子,光曉得拿清岩來敷衍我。”
隋廣福湊過去給郭詢按着小腿:“雪亭姑娘既不是一心向娘娘,什麼事兒都瞞了娘娘一半,您又何必這樣寵她?”
郭詢笑笑,舒展了身子靠在榻上:“寵她怎麼了?我的女兒沒活成。就當是我給露華三分薄面,替她好好将她女兒養大。”
她不知想到什麼,嗤笑了一聲,歎口氣道:
“不成氣候的丫頭片子,心裡裝沒裝人我還不曉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