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令喜啞然失笑,凝望門前蟻行的白發老人。
前太醫院首座,突然來為母親看診,是四哥請來的罷。
有四哥為她撐腰,心頭巨石,總算有人分擔,姚令喜萬分心喜:這樣的老人家,大風大浪什麼沒見過,四哥又親口誇過,興許真能救母親一命。
她趕忙追上台階,扶住老人胳膊,急切地自報家門:“老先生辛苦,我是這家的四女兒,您慢些走,我先将母親的情況,大緻說給您聽。”
聞言,裴旻不語,布滿褶皺的老臉,緩緩轉過來,卻不看姚令喜一眼,反而盯着她的手看。
那意思,仿佛在說:拿開。
空氣突然安靜。
裴旻一聲不響,就猛盯。
章栽月趕來,正好看見姚令喜局促不安。
他徑直上前,輕松打趣:
“瞎操心,老先生獨自前來,想必身體硬朗非常,無須多此一舉。”
聽得此言,姚令喜眼前一亮,覺得對,确實莽撞,老人家最恨别人說他老。
誰知雙手剛起,裴旻老樹杈一樣的大手,竟然又給她按回去。
那意思,大略是:好好扶。
姚令喜意會,登時傻眼,錯目去看章栽月,想問問聖上有沒有提過,老爺子性情這麼古怪的嗎?
然而她剛轉半張臉,裴旻說話了:“說吧,什麼情況。”
有這一問,何須再求助章栽月?姚令喜當場撤回半張臉,心裡雖然怪别扭,抵不住母親要緊,立刻小嘴叭叭,從姚母當年雙胎難産,體弱多病開始講……
二人漸遠,章栽月停留許久,才慢悠悠跟上,默默尾随,眼皮一落一擡,就明白老爺子是什麼意思。
約摸,是謝天贶請他前來。
參考琅尚書,謝天贶那邊的人,舉凡是正常人,無不阻攔他與姚令喜往來,當然不喜她攙扶。
然則姚令喜雖然可惡,搶走姚令喜的他,可惡大抵還要翻倍。
兩惡相比,取其輕,故而老爺子選擇惡心他,暫時忍了姚令喜。
這個節骨眼,冒出這麼個怪老頭。章栽月嘿然無言,暗忖姚母他一定會救,但是苦頭,姚令喜也必定不會少吃,至于他自己,還是盡量降低存在感,别被拉出來鞭笞就好。
狀況,頓時明晰,隻可惜他有工夫細想,姚令喜卻沒有,正仔仔細細,搜腸刮肚,務求把她知道的,原本就少得可憐的,關于母親的消息,悉數掏出來講,以便老爺子斟酌參考。
于是說着說着,她微微停頓了一下,弱弱地問:
“前天夜裡,有一故人,從三千裡之外的南疆回來探視,傳聞南疆多煙瘴蟲蚩,依您所見,母親可否是因此染/毒?”
于情于理,這都應該說明,可姚令喜問得實在心虛,問完更等得心驚,至于裴旻,聽言卻是拖了一步,雙手拄拐,當即就不走了。
不會吧,難道真有問題?姚令喜心裡咯噔一下,惟恐被章栽月說中,打眼一看,章栽月停得老遠,還一臉幸災樂禍,甚至又連退兩步,生怕唾沫濺自己身上。
他怎麼也奇奇怪怪的?
姚令喜搞不清狀況,恰在這時,裴旻動了。
一雙皺巴巴,眼皮耷拉,卻無比清亮的眼睛,眯成縫,看過來:“大門還不遠,你出去吧。”
“嗯?”姚令喜眼裡閃爍着智慧不足的光芒:“我,出去,去哪兒?”
“去。”裴旻橫她一眼:“帶上侍衛,去把謝天贶捉拿歸案,亂棍打死,咱倆再說你母親的事。”
額……
好端端的,吃炮仗了?
大眼瞪小眼,三角眼裡,姚令喜的黑瞳仁足足轉滿三圈,突然咧嘴一笑,踮起腳,短胳膊伸得老長,直接來了個欺身而上,勾肩搭背。
她這麼一蕩漾,裴旻更生氣了,肘她不說,還揣起手杖想揍人,姚令喜卻是快他一步,直戳他痛處——
“呦,這麼多年了,老爺子您還惦記我四哥呢?還這麼寶貝,說一嘴都不讓?姑且給您演示一下,我的四哥會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略作思忖模樣,姚令喜一本正經:“他會說:‘一時情急,對不起。’。”
此話一出,十足是認罪,裴旻揮杖,直想打死她,姚令喜縮脖子笑,繼續道:“又或是:‘我有注意,應該是别的原因。’。”
樸實無華的兩個答案,她随口吐出來,一邊笑,一邊拍着裴旻肩膀:
“四哥跟我,什麼話都可以說,有什麼問不得?問清楚了,才好解決問題。
您愛護小輩兒,我替四哥謝謝您,所以咱們快些去,歹人我來抓,您負責止血解毒,救活我娘,興許四哥一高興,願意喊您一聲師父呢?”
話畢,姚令喜眨眨眼,笑得狡黠至極,裴旻更直接軟化了心房。
可不得好好喊“師父”麼。
撫摸着龍頭杖,裴旻想起前來傳話的山奈。
小丫頭片子,小話一套一套,反複強調“四小姐是少主的命。”,隻要能救活她母親,要求随便提,少主什麼都答應。
還說虎守林現在不宜出面,全體龜在山上,隻能來求他出手相助,最後又千叮萬囑,不能提起謝天贶。
不能提。
可他偏要提。
管天管地,誰能管他收徒弟?
裴旻被姚令喜一聲“師父”喚得通體舒泰,乖徒兒最喜歡的姑娘喚他,等于乖徒弟在喚,他可是一輩子沒收徒,好不容易逮着根好苗苗,十二年他也等得。
“不就是嘔血不止嘛。”
熊熊鬥志燃燒,他絕不在未來徒弟、和他喜歡的姑娘面前跌份兒,眸光炯炯似火:
“存得一分血,保得一分命,快些帶路!”
“是!”
姚令喜應聲,大力攙扶,二人當即足下生風,嗖嗖往裡趕,突然融洽的氣氛,給章栽月都看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