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出郡丞府所在的坊市,朝着渤海郡城南最繁華的街市駛去。薛蘊容挑開車簾,街道兩旁商鋪林立,人來人往。越向南邊身着胡裝的人便越多,甚至還看見了幾個須發皆卷曲的波斯人,正說着蹩腳的漢話。
“這是要去哪?”
盧嫣循聲湊過來,笑吟吟地指向前路:“南邊開了幾家胡商鋪子,有珠寶、葡萄酒和香料,我帶你去湊湊熱鬧。”
渤海郡南市,胡商鋪子雲集,可此處漢人居所又頗多,因此南市街巷頗有雜糅的風格。
在建康,這些胡商鋪子薛蘊容不是沒有見過,可此時與盧嫣一道,又别有一番滋味。
馬車在南市街口停下,盧嫣熟門熟路地帶着薛蘊容穿過擁擠的街道、無視了各種叫賣聲,終于在一家香料鋪停下。
“你如今倒是轉性兒了,怎麼不先看首飾了?” 薛蘊容打趣道。
身側的盧嫣聽了這話忽然轉過來,将她攬至身前,隻是抿了抿唇,将她往鋪内推。
挑起珠簾的聲音驚動了店家,一個胡女從裡間走出,看見盧嫣時又綻出笑容:“夫人來了,年前您囑咐所需的香料這幾日已經備好了,就等您來取呢。”
話語間,盧嫣俨然是常來的熟客。
“呈上來看看吧。”
迎着薛蘊容不解的目光,盧嫣笑着解釋:“你不是一直睡不好嘛,先前的安神香你用了太久許是無甚作用了。這女老闆的夫婿是西域行商,年前去了趟波斯,我特意托他帶些安息香。本想着過些時日寄去建康,眼下你來了倒是正好。”
薛蘊容張了張嘴,下意識想要辯解自己睡得安穩,就被盧嫣高聲打斷。
“你可别狡辯,我分明聞到了你身上蘇合香的氣息。”
她接過店家遞來的銅匣,徑自揭開銅鎖扣,綢布上躺着幾塊淚滴狀的淺黃色香料,湊近輕嗅,還有一股松子糖般的甜味。
“女郎放心用,這安息香貨真價實,比之蘇合香更能安神助眠,味道也好。”店家在一旁貼心補充。
薛蘊容怔怔地接過香料,她曾竭力掩飾的東西原來阿嫣早就看在眼中,心中頓時湧入一股暖流。過了幾息,她才開口,鄭重道:“阿嫣,多謝你。”
隻見盧嫣立即比了一個打住的手勢,語氣輕松:“現下你該陪我去‘金玉滿堂’了。”
金玉滿堂,是渤海郡南市最大的珍寶閣。胡商往來頻繁,因此店内款式新奇多樣,當地家中富足的女郎都會來此挑選首飾。
出了香料鋪向東拐,遠遠就能瞧見珍寶閣金燦燦的牌匾。
盧嫣興緻滿滿地拉着薛蘊容,心說今日必要給阿容也選幾樣可心的。隻是好端端的,前面怎麼圍了一圈人?
離得近了,人群的議論聲也清晰入耳。
“中邊那個不是從前那抄書鋪子掌櫃家的小郎君嗎?怎麼落得如此境地?”
“誰說不是呢,那掌櫃的犯了事,阖家全進去了,隻有這小子活了下來,可出來便成了奴籍,被帶入了高府。”又有一人暗自唏噓,“許是惹了主家厭倦了,高氏可不好惹……”說着,他抖了個寒顫,作噤聲狀。
“可惜了,我依稀記着,他曾經還想考取功名呢。”一側的商戶打扮的中年男人長歎一聲、搖着頭離開了。
人群頓時破開一個口子,薛蘊容終于得以窺見其中景象。
幾個衣衫單薄的小奴齊齊跪成一排,高矮胖瘦不一,因此中間那個脊背依舊挺直的青年格外顯眼。那人垂落的額發遮住了眼睛,看不清面容。
一旁的人牙子則剔着牙,叉着腰吆喝。
薛蘊容略看了兩眼,被盧嫣喚住催促:“我們走吧,你也不缺仆從,況且這些是從高氏發賣出來的……高氏的人我們少沾染。”
此處天高皇帝遠,縱使是謝氏與盧氏,在當地豪族面前也要退讓幾分。更何況,渤海郡郡守就出自高氏。
還是不要給表哥添麻煩了,薛蘊容收回視線。
誰知下一秒,裙擺忽然被一人揪住。
那跪在中間的青年膝行上前,細瘦的指節緊緊扣住了她的衣角,動作起伏頗大,破舊的袖口難掩傷痕累累的手腕。
“你幹什麼?”盧嫣拽着薛蘊容便欲後退。
身後的人牙子也罵罵咧咧一句“小兔崽子”想要将他拖回去。
可是裙邊的手越發用力,隐隐泛出青白的指骨。
那人身子晃了晃,終于擡起頭,露出額發遮擋的濕潤的眸子。
這雙眼睛,竟有幾分像……盧嫣驚詫地掩住嘴唇,将話頭咽了下去。
“貴人,您能不能買下我,我什麼都能做。”青年雙唇顫抖,緩緩吐出這句話,身子卻伏的更低。
“求求您。”
漆黑的眼眸泛着水汽,又帶着幾分倔強,直直的看進人心底。
人牙子的怒喝、盧嫣輕拽她的力道都漸漸隐去了,薛蘊容一時怔愣。
“你在高氏犯了什麼事?”須臾,薛蘊容終是醒過神,低頭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