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神色凝重,一個勁兒搖頭,“不是瘟疫,不會傳染,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開采了那東西。”
那東西?
謝韫歪着頭,目光投向方才男人彎腰診治的病人身上。
似是為了診治,他上半身赤裸着,不似常人光滑的皮膚,那人裸露的部分,均生出條條裂縫,溝壑布滿全身,露出血肉,尤為觸目驚心。
那人回過頭,對上謝韫的視線,心一驚,扯過草席捂住,不願再讓别人窺見他醜陋的身軀。
謝韫愣了一瞬,他擡起頭瞧向阿姐,“他們生病了嗎?”
“嗯。”祁王答他。
他掃了一眼,又對那醫官道:“可有開出方子了?”
男人搖頭,“眼下,便隻能抹膏藥,暫時找不到能完全醫治的法子,除非……”
除非什麼?可他看了眼祁王,便不再說下去。
謝韫皺着眉,“大哥哥,除非什麼?”
醫官不語,垂了眼,謝遠道的聲音響起,“王爺,那東西,是指琉璃金吧。”
這些人都因開采琉璃金而染上這怪病,除非停止開采,說不定能留一命,可若停了開采,誰又來供給琉璃金?所以斷不能停,也難怪醫官說到這時沉默。
“你方才說,琉璃金很快就能收回……”謝遠道深呼吸了口氣,可聲線仍止不住顫抖。
她這時方想通其中關竅,這幫人是紫陽宮雇來開采琉璃金的民工,如今身染重疾,紫陽宮既是開采持有,卻沒有如大衍那般強制的号召力,在這個時候,也隻能依靠朝廷來救助這批民工。
而朝廷必然不會白白出力,分明是要趁着這開采琉璃金的民工染疾,趁機收回琉璃金的開采,将琉璃金控制在自己手上,便不必再受紫陽宮掣肘。
兩相博弈未嘗不可,但……
謝韫此時與謝遠道想到了一處,他蹙眉道:“以百姓的苦難換取資源的特權,那這些百姓該如何自處?琉璃金,就非采不可嗎?”
“綿綿,小七,有些事情,并非表面如此簡單。”祁王歎道:“百年前于京郊首度發現琉璃金,是時平民愚昧,不識寶物,直至如今,便不止在大衍境内有發現,鄰邦均有其顯露。我們不用,自有别國用,若屆時他國依靠琉璃金強盛,我們擁有琉璃金卻固步自封,他們的鐵蹄便會踏碎我們的國土。”
“更何況,紫陽宮隸屬修界,若琉璃金把握在他們手裡,始終是個隐患。”
“王爺。”謝遠道并不看他,目光投向那些民工,“我少時讀書,書不算多,卻也精辟,有曰‘民者,國之根也,誠宜重其食,愛其命。’可如今,朝廷隻為收回琉璃金這一礦脈,便要棄民生性命不顧,這隻是臨仙京郊,那還有其他地方呢?朝廷這樣做,難道不是在自掘其墳麼?”她這麼說着,眼眶卻紅了,聲音哽咽。
“王妃,這是在外面。”祁王拉住她,輕聲提醒。
謝韫道:“阿姐說得沒錯,若是他們都跑去開采那勞什子的琉璃金,誰來種莊稼呢?而且……”他欲言又止,瞧了瞧祁王和阿姐的神色,一時不知該不該說下去。
祁王開口,他倒想聽聽這弟弟又能說出怎樣的話,“你說,我不怪罪。”
謝韫這才繼續道:“而且,百姓們開采的琉璃金,不僅沒見到半分好,反倒沾染怪病,到頭來不過為他人作嫁衣裳,這本身就不合理。”
“謝韫!慎言。”謝遠道提醒他,全然忘了自己方才那番發言。
祁王氣急反笑,本想着帶他們來瞧上一瞧,這是目前能打壓紫陽宮最好的法子。未曾想這姐弟倆,如出一轍的大逆不道,謝侯爺謹小慎微一輩子,卻教出了兩個反骨。
不過,他們所言,卻也是事實。
這世道,哪有何公平可言,不過是粉飾太平的繼續粉飾,春宵帳暖外,也有餓殍凍骨。
“今日你們的話,我就當沒聽到,此後也不要再妄論。”他說話時瞥向那醫官,醫官頗會看顔色,就坡下驢道:“臣方才被風沙迷了眼睛,恕臣冒犯,王妃方才說了什麼?”
謝遠道垂着眼,瞧不出神色,隻低聲應道:“嗯,大衍必定昌盛不衰。”
祁王失笑,還在生氣,謝韫幹脆裝都不裝了,氣鼓鼓道:“如果沒有琉璃金,就不會有這些矛盾了,哼,誰說隻有琉璃金才行的,我一定會用傳統材料做出最好的裝置,讓大家都免受琉璃金的苦擾。”
果然是小孩子。祁王心想到,一個琉璃金沒了,還會有琉璃銀琉璃銅冒出來,問題的關鍵不是琉璃金,而是不均,土地資料的不均,琉璃金的不均,生産原材料的不均。
所謂大同社會,均貧富的口号誰不會提,口頭話向來說得輕松,真正做起來,便是摸着石頭過河,這裡碰,那裡撞,摸爬滾打後,有的人便不願意了。
這首當其沖的,自然是養尊處優的王公貴族。維持現狀也無甚不好,偶爾施個粥,還能博個美名,何樂不為?
朝中亦不乏從底層上來的臣子,真心實意為江山社稷考慮的,隻是以他們的發展現狀,卻也找不到更好的解決方法。
怪隻怪命,上了這艘名為大衍的船,也隻能硬着頭皮開下去。
車馬駛回城中時,皎月初升,正畫骨喧街,蘭燈滿市。馬車在謝府門前停下,謝府大門緊閉,門前,卻有一人坐在門檻上。
謝韫跳下車,那人見了,匆匆迎來,借着門前的燈籠描出那人容貌,是肖管家。
“肖叔,我爹他消氣了吧?”謝韫問道。
肖管家點頭,卻又搖頭,謝遠道探出簾來,正與肖叔對上視線,她點了點頭,示意安好,肖管家揮手送别,方拉過謝七道:“等你許久了,侯爺有話說呢。”
“我爹?他要和我說甚?”謝韫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