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因為這些天崔蘅身邊總是有人在,要麼是金吾衛的士兵,要麼盧淩風親自跟着,并沒有等到那些殺手。崔蘅閑得無聊,找人給崔璋遞話,讓他把搬家過來得一些自己用慣了的東西一起送到盧淩風這裡來。
這些東西裡有一套紫砂的茶具,還有她自己炒的花茶,東西送過來之後,崔蘅便在閣樓上尋了個好位置烹水煮茶。這個位置确實好,通風,樓下正好就是盧淩風練武的地方,她在這邊喝茶,倚在窗邊就能看到他耍槍。
盧淩風自小習武,他身法敏捷,出招利落,加之身量颀長,身材挺拔,舞這把銀槍時,俊得讓人移不開眼。盧淩風能進入金吾衛任職,也不完全因為自身家世,與他這漂亮的身手分不開關系。
崔蘅看了一會兒,輕輕歎口氣,這種悠閑的日子,好像好久都沒有過了。盧淩風注意到崔蘅的視線,收了招式往閣樓看來,後者正端着茶杯,遙遙朝他舉杯示意。
她沒戴面紗,側臉的疤痕用彩金的妝筆畫了一支梅花在上面,隻這一笑,便稱得上風華絕代。有時候崔蘅給人的感覺其實挺奇怪的,她分明是個女子,通身儀态卻令人不敢直視。她身上兼有一種更勝于男子的從容,讓人第一眼看到她時,想到的不是她是否貌美,而是……高不可攀。
盧淩風愣怔過後,放下槍快步走進屋内,往閣樓走去。崔蘅見他上了樓,便笑道:“盧将軍真是勤勉,休沐在家也不放松分毫,令我等閑人着實汗顔。”
盧淩風聽她的話,越發覺得微妙,以前沒覺得多奇怪,如今聽來,總覺得……她的話與自己同僚寒暄時的用詞很像,倒不像女子對男子的關心。世家小姐多養在深閨,即便是玩笑話,又哪有世家女子會覺得自己是閑人而感到汗顔呢?
盧淩風在茶桌另一端坐下,故意道:“适才在樓下看你喝茶惬意得很,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讨一杯?”
“你就算不來讨,我也要下去請你。”
崔蘅挑挑眉,遞過去一張帕子:“先擦擦汗吧,春寒料峭,别着涼。”
盧淩風猶豫一下接過手帕,卻沒擦汗,隻用袖子往額頭上按了兩下。他下意識捏住那方手帕,柔軟的觸感像是絲綢,卻好像又不像普通的絲綢,絲綢不會這麼松軟。崔蘅察覺到盧淩風的小動作,笑道:“這是碧雲紗,用蠶絲混着棉線紡的,隻是紡織方式比較特别,織出來的紗有蠶絲光澤,又兼具棉布柔軟透氣的特點,做裡衣穿很舒服。對了,這次來長安我帶了幾匹,到時候給你跟我兄長各做一套裡衣。”
盧淩風聞言有些不好意思:“這怎麼能……”
崔蘅見他神色尴尬,知道他誤會了:“我可不會做衣服,你給我尺寸,我去找裁縫做。”
盧淩風輕咳一聲:“我以前怎麼沒見過這種布料。”
“當然了,這是我兄長在巴州任刺史期間,紡娘子們研究出來的織物,還不能大量産出,離開時我特地帶了幾匹。”
盧淩風驚訝道:“這莫非是崔右丞教人紡出來的?”
崔蘅輕輕一笑:“也不是哪一個人紡出來的,這是集體的智慧成果。巴州山地多,不适合種植,倒是适合樹木生長。我便帶人栽了桑樹養蠶,後來集合各家沒有大體力勞動的娘子們學紡織,不然閑着也是閑着,有點事做還能給家裡賺些補貼,娘子們都很有幹勁。後來她們自己試驗改良了很多紡織的方法,就做出這種碧雲紗。這種紗不太容易着色,普通染料染色後布料還會變硬,隻有山上一種叫青蒿的植物做出來的染料能把它染得很好,成品是天青色,便為它取名碧雲紗。這種布料雖然不夠豔麗,做裡衣卻極舒适,周圍幾個州縣都喜歡買它回去給家裡的嬰孩做衣服。”
盧淩風點點頭,他又被崔蘅面前的那套茶具吸引了注意力,他拿起一個茶杯,輕輕轉動着:“仔細看來,這茶杯的材質也未曾見過。”
崔蘅得意道:“算你有眼光,這叫紫砂,最适合做茶具。這是我跟着兄長去麗雲縣做縣令時,發現它們當地有一種紫色的礦土,燒出來是褐色土,那種紫色礦土就是燒制紫砂的原料,做出來的茶具很受歡迎,兄長離任時我特地帶了一套。”
能做出這種紫砂茶具完全是偶然,唐朝茶具多為陶瓷,為了追求古樸,他們會用粗陶做茶具,而紫砂這種材料,是在宋朝才開始出現。天知道崔蘅發現紫砂泥時候有多驚喜,不過為了紫砂茶具向周遭推廣銷售,她最終還是建議崔璋将紫砂泥命名為“麗雲泥”,為的是追求地域的廣告效應。
盧淩風聽明白了,崔蘅跟着崔璋去各地上任,竟然能帶着當地的居民發揮本地優勢為百姓尋得謀生手段,這……這可是難能可貴的才能。
他定定看着崔蘅的臉,心裡忍不住想,她真厲害,還是像以前一樣厲害。崔蘅身上有種獨特的魅力,不論将她放在什麼地方,她都能找到自己喜歡的事情。
見盧淩風一直看着她,崔蘅卻以為他在看自己臉上的疤痕,她微微斂起笑容,摸到自己左側臉頰:“怎麼,污中郎将的眼了,我将面紗戴起來。”
盧淩風猛地回過神,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崔蘅起身的動作:“不是!我,隻是一時出神。”
他說完拿起面前的茶杯一飲而盡,但是一想到她誤解自己,盧淩風心裡便很郁悶,眉頭緊鎖一直沒有展開。崔蘅見他這副表情,問道:“茶不合口味?喝口茶把你苦得臉都皺起來了。”
盧淩風越想越生氣,實在忍不了了,他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與茶何幹,崔知意,你怎會如此想我。”
知意是崔蘅的小字,以前上學時崔蘅總喜歡逗盧淩風,他小時候就老繃着張臉,逗他特别好玩,崔蘅告訴她自己家裡人都叫她知意,讓盧淩風以後也叫她知意姐姐,盧淩風知道她是笑他長得沒她一個女孩子高,才讓他叫姐姐,氣得滿臉通紅,死活都不肯。
崔蘅聽盧淩風這樣喊自己,聲音低下去:“我怎麼了嘛。”
盧淩風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手指一根根收緊。他湊上去,壓低聲音,幾乎每個字都含着隐忍怒氣:“我何時,對你的容貌有過微詞。這傷是因我受的,你說這種話,豈非罵我禽獸不如?”
崔蘅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臉,清晰看到了盧淩風眼底的憤怒和難過,她此時終于意識到自己說那種誤解他的話多過分。崔蘅急忙握住盧淩風的手,道歉道:“對不起,我……”
“别說你不是故意,你心裡如此想,才會如此說。”
崔蘅平時也沒少招惹盧淩風,但是她分得清什麼時候他是鬧脾氣,什麼時候是真生氣,聽他說出這話,就知道盧淩風是真難過了。崔蘅急忙從座位上站起來,湊到他身前:“我錯了,盧淩風……别生我的氣。”
“我生你的氣?我配嗎?”
崔蘅立刻道:“你配你配,我給你斟茶道歉,好不好?”
她倒了一杯茶遞到盧淩風唇邊:“小女子有口無心,盧将軍大人大量,可千萬别入心啊。”
盧淩風終于冷哼了一聲,從她手裡接過茶杯:“看在這茶味道不錯的份上,且饒你這次。”
崔蘅偷偷松了口氣,她蹲在盧淩風身邊笑嘻嘻地看着他:“你喜歡呀?我可以送你一罐。”
盧淩風看着她的表情,預感她又要捉弄自己,眯起眼睛并不回答,果然接下來就聽崔蘅含笑道:“如果你叫我一聲崔姐姐,就送你一大罐。”
“哼!”
盧淩風直接拿過桌上的壺,自己倒起來:“我這個人最怕麻煩,不如想喝時叫你泡給我。”
崔蘅有些疑惑:“其實我從以前就覺得奇怪,說是跟我同歲,可你小時候比我小好多,以至于一直覺得你像弟弟。你不會虛報歲數,實際真的比我小吧?”
盧淩風咬牙切齒:“哪個是你弟弟!你是不是又想給我斟茶道歉了?”
崔蘅撇撇嘴,此時,大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盧淩風疑惑地站起身:“是誰大白天上門拜訪。”
崔蘅往大門的方向看了一眼:“你去看看吧,或許是公事呢。”
“嗯。”
盧淩風下了閣樓,已經有人打開大門将敲門的人引進來,看清來人盧淩風後頗感驚訝,來的竟然是他的表兄蕭伯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