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色泛黃的土松犬突然竄到她膝前,濕漉漉的鼻尖頂着玩具球讨好地哼哼。
韓绛紫蹲下身陪它玩,在抛球的間隙,溫熱的狗舌突然舔過指節。
手指頓了頓,面色不改,隻是不再搭理小狗了。
她其實沒那麼大精力養寵物。
反正有寵物喂養師,她說服自己:馮半見喜歡狗,權當給他當伴兒了。住在一起,養狗肯定也要天天溜彎——
盡管他們也沒一起出去過。
這些天其實都是馮半見在遛狗,她隻管逗,那天肉松掙脫牽引繩跑去追同類。弄丢了一天,好在找回來了,但肯定吃過屎了。
吃過屎的她不要。
難受歸難受,她脫下睡裙,赤足蹲在衣帽間尋覓合适的衣服。
房門被輕輕地推開,一個年輕漢子信步閑庭地走進來。
與隻穿着内衣露出半截腰窩的韓绛紫對視上。
感應燈次第亮起,将滿牆衣飾映得宛如珠寶展。
很難相信,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表情可以用“淡淡的”來形容。
他進門就杵在門口,沒往裡走,彎腰拾起她散落的真絲睡裙。
目光卻精準避開成年女性纖薄的肩胛線。
娴熟地拎起竹編衣簍,衣料摩挲聲裡混進極輕的聲音:“我不是故意的。”
韓绛紫并沒有什麼尴尬感,沒有避着他,選中一套衣服穿上。
替異性洗内衣褲,總有一點情色的味道。
可惜,馮半見并沒有這個自覺。
韓绛紫追出來時,發現洗衣房裡自己的衣物都被挪到了最順手的高度。
他挽起襯衫袖口,雙手浸在水流裡,每個粗大的骨節都頂着層厚繭,搓衣闆上的蕾絲文胸被内衣皂覆蓋。
腰間皮帶上挂着的鑰匙串撞出清脆聲響。
眼看着他将布料展開在掌心,學着視頻裡洗衣師的手法,用指腹沿着蕾絲花邊輕輕撫平褶皺,指節被冰水泡得通紅也不停歇。
内衣穿不爛,倒要叫他洗薄了。
有時候韓绛紫挺佩服他的心态。
幹什麼事都要幹到極緻。
軸得很。
供暖系統烘得瓷磚地暖融融。
往年這時候,手指頭早該凍成紫亮的蘿蔔,皲裂的皮肉滲着血絲,像榆樹剝落的糙樹皮。
可那雙布滿溝壑的手仍固執地保持着農村的節奏。
卧室的鬧鐘設置成雞叫,他一聽到雞叫就必須起床,而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洗衣服,當然也包括她的衣服。
說了多少回,洗衣機有柔順功能,馮半見還是堅持手洗。
立春過後。
凍瘡留下的暗紅确實淡了,新長的皮肉比周圍淡些。
馮半見每天起這麼早,除了洗衣服其實什麼都幹。
他花很長工夫把衣服擰得滴不出半點渾濁之後,才帶着鋤頭走向菜畦,彎腰翻土。當然還會有些小聰明地偷瞥她的一舉一動,趁她沒起床,鑰匙串輕叩腰間銅扣,一遍又一遍地查數。
直到聽到她喊他的名字,驚得剛停在他肩頭的菜粉蝶,又歪歪斜斜飛向爬滿綠藤的籬笆牆。
韓绛紫去接他手中的内衣。
指尖相觸的刹那,他觸電般縮回手,生怕那些粗粝的繭刮疼了她。
水珠順着腕骨滑進掌紋,正巧墜在他褲腰往下三寸的位置,在布料上洇出更深的痕。
那裡隆起的肌理正随着呼吸起伏。
未開鋒的寶劍,刃尖正抵在禁忌的邊界,鈍鈍地磨。
韓绛紫發現馮半見身上有個罕見特質。
他在男女感情上像一張白紙,幹淨得沒有一絲雜質,甚至還自帶屏蔽的那種,一是一二是二,遲鈍得可怕。
耳根子比城門還厚,任你春雷陣陣,他自巋然不動。
但整個人品行又很好,眼裡有活,記得她喜好,在力所能及的事情上很可靠。如果不談感情單說作為一個室友相處,是合格的。
有把野火從相觸的布料間燒起來,将那些凸起的青筋、滾動的喉結、以及工裝褲下隐忍的輪廓,盡數烙進她發燙的視網膜。
要用三個詞形容他,大概是:木頭人。
春季風幹物燥,容易發生火災。
“馮半見。”她忽然喚他全名,指尖劃過他小臂上蜿蜒的青筋,“下次再敢把紅色衣物混進白色衣物,我就把你挂到網上示衆。”
揚起置物架未收的象牙白蕾絲文胸,被染成珊瑚粉,像面招搖的小旗。
這對學習能力很強的人來說,太有殺傷力了。
馮半見臉色一赧,“那咋整?”
欣賞過那道青筋在三角肌下驟然凸起,視線又攀上他的腿,仿佛随時能撐破粗布褲管。
她很喜歡老頭衫都蓋不住胸肌的男人。
銜接在馮半見這張蟄伏在未經馴服的皮相下,看得見吃不着,更叫人觸不到癢處。
韓绛紫眼睛沒挪,笑得很愉悅,“怕什麼,有我給你兜底。”
她呼吸燙得能點燃他。
而他也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蜷曲、碳化。
身後的人遲遲沒有聲音。
大城市的人,不管管是有錢人還是工薪族,對小地方來的人都有鼻孔朝天的勁兒。
從住進玻璃别墅那一刻起,他也就成了旁人口中從鄉下來的,沒禮數,沒規矩的粗鄙糙漢子。
哪怕已經過去小半個月,這種歧視和鄙夷就沒斷過。
馮半見在這玻璃别墅過得實在沉悶。
北部少雨,早春卻是例外。
韓绛紫剛還覺着悶,眼風掃到窗台才驚覺,雨絲沿着整面窗淅瀝瀝地拍,就知道這傘是非帶不可了。
家裡隻有一把傘,出門前她叮囑馮半見:“遛狗時要是雨沒停,就打電話等我來接你。”
“記得嗎?手表屏幕滑開有個電話圖标,點進去選我的頭像就行。”
馮半見大字不識幾個,但教一遍就刻腦子裡了。
她在兒童手表裡設置了聯系信息,包括号碼、備注和頭像,頭像用的是她的大頭自拍。
馮半見剛摸清開視頻通話,就覺得自己趕上時代了,哪知道外頭直播帶貨的都開始用虛拟人了。對他來說,還不如某音裡的特效新奇。
在他眼裡,世界就這1.78英寸屏幕大。
得虧别墅建在半山腰,真要擱在鬧市,他這出門遛彎的功夫,夠發三回朋友圈尋人啟事了。
韓绛紫很少對人這樣和顔悅色。
不知怎的,在他面前連說話聲都軟了三分。
“嗯。”馮半見點頭,跟在韓绛紫後面看她關上門,玄關處站了一會兒就出去了。
琴行早上沒什麼人。
這回人還沒跨進店門,前台已經颠兒颠兒迎上來,哪還有上次她空手來時愛答不理的冷臉。
韓绛紫單槍直入:“我找你們喻老闆。”
前台妹子麻溜兒端來杯溫水,甜笑着讓她坐會兒,自己滋溜就往二樓蹿。
這單樂器采購壓根不是按逢宣喜好下的單,她也早有盤算——直接從旗下藝人裡扒拉扒拉湊個樂隊出來。
消沉這幾年,那股子創作的瘋勁兒早涼透了,如今退居幕後操持編曲倒也自在。
沒多久,木台階吱呀聲裡,來人垂着松煙墨般的長發,背光泛起月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