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除夕是清河不常見的極端天氣,鵝毛大雪紛飛,團圓的日子,隻可惜韓绛紫被困在路上。
雪越下越大,道路變得濕滑難行,車輛走走停停。
望着前邊擁堵的長龍,韓绛紫猛拍了下方向盤,半框眼鏡都變得夾頭,呼出的白氣此時撲在擋風玻璃上,花了半小時做的波浪卷也塌了下去。
雨刮器發出單調的唰唰聲。
她頻繁調整坐姿,怎麼着都不舒坦。
右側車道好幾輛車都停會兒,男車主探出身體吹口哨,盯着她問要不要耍個朋友,可以帶回家過年那種,一一被韓绛紫國際手勢問候。
時間悄然流逝,已經堵車兩個小時,和她同一批堵車的人,要麼開出一段,要麼抄小路,就她這條道還在等。
但韓绛紫屬實沒招。
前面是去秋實村的必經之路。
她将注意力轉向中控台,說了聲:“MONI,放首歌。”
“沒問題。”車載系統顯示微笑表情。
歌單裡的第一首歌緩緩響起。
伴随着不太辨清的哼唱,非常有生澀感的彈法。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導入的,想起高中時彈吉他創作這首歌的情形,韓绛紫有些恍惚。
一首歌剛剛結束,手機鈴聲适時地插了進來。
是她媽韓霜如女士。
韓绛紫點擊暫停,接着戴上藍牙耳機,按了接聽。
那邊人聲嘈雜,韓霜如聲音跟花鑼鼓似的先發制人:“來了嗎?怎麼這麼久還沒到?”
“路上堵車。”
“我都讓你提前回來你非不聽,看看現在都幾點了?年夜飯你還能趕上嗎?你姥你舅還跟我念你呢,再不來,我就把你那點事全抖落出來。”
知子莫若母,韓霜如真的很懂怎麼拿捏韓绛紫。
今年過年回老家探親,是韓霜如先提起來的。
當年一窮二白走的,如今穿貂戴金回的,用老話說那就是衣錦還鄉,可得好好顯擺顯擺。
韓绛紫不樂意,來了先斬後奏,買機票飛國外度假,硬是被繼父的人逮着,讓她媽一通連哄帶騙的趕回老家。
前方車輛終于動起來了,雖然龜速,但總算是動起來了。
韓绛紫挂檔跟上,敷衍地回應:“再說吧,我這邊馬上到。”
随後毫不留戀挂斷。
順着水泥路往前開,快到的時候才發現,秋實村被皚皚白雪覆蓋,堆積雪約摸一米深,村路也被封得嚴嚴實實。
路面滑,韓绛紫踩刹車依舊沒法減速,最終車輪陷在雪堆裡出不來。
人倒黴喝涼水都塞牙。
不管怎麼加油門,輪胎在雪上打滑,就是動不了。
想再掙紮一下,突然熄火了。
雪依然在下個不停。
這頭是秋實村與夢馬莊交界,距離姥姥家有個半裡路,韓绛紫猶豫要不要求助韓女士時,車窗被人敲響。
傳來粗粝質感的嗓音:“你怎弄嘞?”
普通話夾雜着方言,是他們這片兒特有。
外邊說話那人身量太高,車内隻能看到頭以下身子。
聽到熟悉的鄉音,韓绛紫降下車窗,剛想喊人家大爺卻卡殼了。
因為人家實打實的是個年輕漢子。
暴露在外的皮膚健康麥色,臉頰擴張着曬傷的紅,他穿得不說拿得出手,倒也幹淨。戴個氈絨帽,半舊不新的軍綠色棉襖,毛衣領子露出半截,胸膛頂得鼓鼓囊囊,還是時下流行的疊穿,也不知道鑽不鑽風。
以實用為主,以保暖為輔。
韓绛紫再往下看,腳上穿的加絨膠鞋,有些磨損。
鵝毛的雪落在睫毛上,像是細細軟軟的絲絨,他一眨眼,白色結晶就掉在唇邊,在體溫的熨帖下緩慢消融。
剛打照面時候不覺得,躬身靠近時,略帶藏不住的稚氣,又顯得含糊不清的。
要是不看臉,韓绛紫還以為是哪個老頭。
她扶了扶半框眼鏡,命令式地跟他說話:“我熄火了,老鄉幫個忙。我不會白讓你出力,想要多少錢随便開。”
韓绛紫妝容精緻顯貴,突出深邃的眉眼,唇紅得恰當好處。
手指上佩戴着幾枚設計獨特的素戒。
既不過分寡淡,又很抓人。
說話間,每一句都那麼俯視角,仿佛她本身就是一場流動的盛宴,讓人不由自主地為之側目。
這麼一大串話,他提取最關鍵的信息,爽朗地說:“俺喊人幫你。”
韓绛紫看見他笑起來時,咧着一口冷森森的牙齒,容長臉,下巴冒一點青茬,眼角狹長上翹,随着一雙刀削般的劍眉,往兩鬓延伸。一杆蔥管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峰,這麼看确實加分不少。
随後就聽他扯開嗓門搖人:“有活幹了!”
聲音傳到很遠。
韓绛紫:嚯,肺活量挺好。
這些老款小孩,聚在空地放炮,一聽他喊,四面八方的都趕過來了。
得知情況後,八九個小孩在車輪前刨雪,年輕漢子找來闆磚墊在輪子前後,人多車小,直接推。
韓绛紫不便當沒事人,打算下車搭把手,卻被他攔住了,說這活勞力來就行。
她看見他的手生了凍瘡,還有新的裂口往外滲血。
一抹淡淡的紫紅色,像暮霭。
往常十來分鐘的路程,整整開了一個小時。一路上,韓绛紫看到不少車子在雪地抛錨,慶幸自己遇到大善人了。
要不說人多力量大呢,韓绛紫坐在車裡嘗試啟動,總算在車輪被推動時成功打火,順利開出雪坑。
雪斷斷續續停了。
她開車門下車,小羊皮靴一腳踏進積雪,拿出錢夾,聲音和她本人一樣華麗:“謝了,辛苦費你們想要多少?”
很多都是留守家庭,小孩對錢缺乏概念,娛樂活動僅限放炮,紛紛看向年齡最大的年輕漢子。
韓绛紫秒懂,他類似孩子王。
兩人面對面站着,她換個說法問:“你想要什麼?”
以為他會要個千來塊錢的辛苦費,其實也無可厚非。
在韓绛紫看來不算什麼,付出不一定有回報,但一定有教訓,她不至于連這點錢都要省。
那雙眼睛仍是澄明的,存心很良的,可就是莫名地有股天然感。
既野又純。
夠野生。
他在這個時候搓了搓手,喉間吐出四個不知所謂的字:“嘿嘿,摔炮。”
說話的時候面前的空氣凝結成白霧。
一陣風刮過來,韓绛紫被凍得打了個噴嚏,半框眼鏡都跟着颠下鼻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