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如于是又靠了過去,一邊感受着對方身上的溫度,一邊暗暗唾棄自己,真是被納姜人慣壞了,變成這麼依賴人的性格,以後可怎麼是好啊。
她于是開始回憶自己曾經吊兒郎當沒心沒肺的模樣,并生澀地模仿起來。
“易姐姐,我給你講個禅師的故事吧。”
“嗯。”
“從前有個秀才,他去拜訪禅師,禅師端來一碗小米粥,搖了一會兒粥便混濁了,然後禅師将粥放在桌子上,米粒漸沉,粥亦變清,秀才悟出道理,唯有靜心,才可看清,禅師卻搖了搖頭。”
晏如說到這,反問易為春:“易姐姐,你猜禅師要說什麼?”
易為春思忖片刻,不确定地道:“同一碗粥,靜則見清,動則見濁,意為清濁一體,可清可濁?”
晏如彎了彎眼角,道:“易姐姐這話确實大有禅意,不過,禅師說的是,粥涼了,你可以喝了。”
易為春:“…”
她搖搖頭,無奈道:“你啊。”
“我啊,沒心沒肺,就是個混不吝的家夥,”晏如接過她的話頭,道,“什麼都不想承擔,便是人情都覺得累贅,一旦試着接觸了一點,就好像會有一大堆東西接踵而至,壓得人心裡喘不過氣來。”
易為春沉默片刻,忽而輕聲道:“我也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嗯?”
“從前有一個人口渴極了,費勁千辛萬苦終于走到了河邊,卻一直站着不動,于是有人問他說,你既然口渴,為什麼不飲河水呢?你猜那人怎麼說?”
“啊?”晏如百思不得其解,最終猶豫道,“他看到有人在這洗腳了?”
易為春:“…”
被晏如這一打岔,易為春差點忘了答案,好一會才找到思路,緩緩道:“那人說,如果可以喝完,我就喝了,但是這河水這麼多,我根本喝不完,所以決定不喝。”
晏如聞言一怔。
“若是當真想要,又怎能視而不見?”易為春溫聲道,“隻要量力而行,不強求自己,便不算負擔。”
“可怎樣才算量力而行呢?我總覺得若是一些事情不成,應當就是因為我還沒有竭盡全力。”
若是竭盡全力仍然不成,那一定是這個過程中還有疏漏,她還沒有真的竭盡全力。
可是竭盡全力,真的太累了,太苦了。
于是她隻好選擇什麼也不做,這樣便不需要竭盡全力了,也不用擔心負擔不起了。
“我亦不知怎樣才算量力而行,但我父親曾對我說,負擔是人心裡想出來的東西,實則并沒有輕重可言,更不會把人壓垮。”
易為春頓了頓,又接着道:“我父親還說過,人心非實非虛,卻可載世間萬物,覽泰山于心而心地不陷,載鴻毛于念而念不随輕。”
晏如沉默良久,終于開口道:“你說得對,沒有什麼是人心承載不了的,是我把自己的心想得太小了。”
她自嘲一笑,又接着道:“我好像就是在自己跟自己較勁,既做不到真的沒心沒肺,也做不到将那些過往時刻挂懷心間,人這一輩子,好像就是白折騰一場,終究什麼也留不住,那到底為何要活着呢?”
那些名啊利啊,決計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了,而那些情感,那些上輩子曾讓她耿耿于懷的心頭刺,竟也會随着在這個世界的意外延續,悄然淡去,令她換了心扉而不自知。
當下,她确實在為納姜之事而難過,可等過了二三十載,她是否又會再次淡忘這些傷痛?到那時,又是否會有新的不幸盤桓在她心頭?
易為春沉思良久,終于再次開口道:“既然什麼都留不住,那是否能徹底放下得失之心,權當是一個夢境,或者是一場遊戲呢?”
她這個回答,與晏如記憶中的某句話忽而重合。
有些話,聽人說的或是自己說的,初時看似懂了,實則并未入心,然而也不妨暫且記下,留待歲月流轉的某日,于某一個瞬間,刹那契心,屆時自然悟者自悟,知者自知。
她心頭沒由來地湧出一陣不似歡喜的歡喜,一直隐隐作痛的身體也松快下來,耳邊呼吸隐隐,蟲鳴透紗,間或遙遙一聲犬吠,雖動而靜,一切有條不紊,宛然如是。
“易姐姐,謝謝你,”晏如情不自禁抱住了易為春一條胳膊,感慨道,“我要是能早些遇見你就好了。”
“…你我早已相遇。”
易為春眸色沉沉,比這無邊的夜色還要暗上三分。
“嗯?”晏如一愣,繼而意識到方皎如曾是易為春的救命恩人,于是附和道,“哦對,是我忘了,我們早已相遇。”
易為春欲言又止片刻,到底還是怕打破這難得的安谧,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隻是輕聲道:“夜深了,睡吧。”
“嗯,好。”
晏如點點頭,二人于是躺下,抵足而眠。
第二日,晏如試探着下榻,不得不面對一個尴尬的問題,叫做——人有三急。
她暗自慶幸,得虧易為春是個女子,不然有些事她實在不好意思,也不合适勞煩人家。
而今她目不能視,連穿衣洗漱都成問題,整個人基本不能自理,全靠易為春的良心過日子。
她于是也盡量不給人家添麻煩,人家讓她擡手她就擡手,讓她坐下她就坐下,讓她閉眼就閉眼,這般乖巧,不說是給人當閨女,就是給人當孫子都綽綽有餘。
晏如看不到易為春的模樣,但經過短暫的相處,便覺其人如其名,令人如沐春風,是個溫暖又細心的女子。
不過這位細心的女子也有不擅長的地方,當晏如又一次被扯掉幾根頭發時,她默默地想道。
盡管晏如盡量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和身體,但易為春還是察覺到了,立即停手道:“是不是弄痛你了?”
“沒有,”晏如道,“你繼續吧。”
易為春用手攏着晏如的青絲,用梳子緩緩梳勻:“抱歉,我沒給人梳過發髻。”
“無妨,紮起來就行,”晏如無所謂地聳聳肩,遞給易為春一根绛紅發帶,“反正我也看不到,就算紮歪了也沒關系。”
易為春:“…”
這是什麼掩耳盜鈴的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