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躺了一天,下意識看向身旁,卻空空如也。
段濯起身,室内忽而傳來腳步聲,他以為是晏如,于是将紗幔撩開,想要看看她。
卻是侍者聞聽段濯起身的動靜,上前而來,恭敬道:“家主,你醒了。”
段濯神色淡了下來,問:“夫人呢?”
“夫人今晨離開山莊,”侍者說從懷中取出一個信封,躬身遞給段濯,“給您留了一封信。”
侍者說完,忽而覺得有點冷,不禁打了個寒顫。
好一會,段濯才伸手接過書信,淡淡道:“退下吧。”
段濯将書信拿在手中,卻沒有立即拆開,而是恍惚回想起了當初喻無華将蔔算結果告知于他時,對他說過的話:
“當下困境的唯一破解之法,便是求娶方姑娘過門。”
修仙界内,誰都知道方皎如是神醫,是以段濯一直以為,求娶之舉,不過是将此人從夏家救出的權宜之計。
卻沒承想,命運冥冥之中,原來自有安排,陰差陽錯之間,竟然一步不差。
縱然他誤解了蔔算的結果,導緻解毒之事始終無甚進展,可在這個過程間,晏如還是發現了她體質的特殊之處,并誤打誤撞收獲了閑帝劍譜,這才徹底拼湊出了解毒之法。
若是他最初便按照卦象指示,與晏如做了真夫妻,反倒未必有效。
可縱然他誤解了卦象,倒頭來,還是與晏如做了真夫妻。
隻是…
段濯看着手中信封,眸色沉沉,默然下榻,打量了一圈四周。
似乎無甚變化。
隻是雕花衣櫥中,那些顔色鮮亮的衣裳都不見了,隻剩下屬于他的白衣。
偶爾會挂在梳妝台上的那串念珠不見了。
還有桌案上端端正正擺着一個玉匣,通體剔透如冰,卻有隐隐透出煙霞之色,仿佛美人含羞帶怯的嬌顔。
段濯甫一打開玉匣,室内溫度便陡然升高,他兀自出了會神,最終将玉匣阖上。
而後段濯坐下,拆開那封可以預料的書信。
歪七扭八的字迹映入眼簾,墨痕深一道淺一道的,确實頗有某人的風範。
“莊主大人,你也知道我心智有損,這封信寫得湊合,麻煩你也湊合看。”
段濯确實隻能湊合看,因為他這位夫人頗為天賦異禀,仿佛自創了一套文字,好些個字都寫得不太對,但又不是那麼不對,加之她字迹不工整,總得讓人停下來想半天,才能推敲出這是個什麼玩意。
段濯從小到大看書就沒有這麼吃力過,不得不拿出鑽研古籍孤本的架勢,才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了進去。
“我猜你肯定讀得很慢,沒關系,我也寫得很慢,我們扯平了。”
段濯嘴角終于勾出一絲笑意。
晏如折磨段濯也折磨自己一般,東拉西扯了那麼多字,這才終于正經起來。
“當日我與君初遇,君曾應允我解毒以後可以離開,如今妖毒已解,我思量再三,仍覺此身非修仙之材,故而身赴西南納姜之地,以期置身仙魔之外,安度此生。”
“我知君品行端方,言出必踐,且我身世殊異,終非良配,我與君之種種亦不過權宜之計,望君莫要拘于家訓,困于禮法,遇事當斷則斷,莫要強求。”
“我在此自請下堂,願君早日覓得佳偶,同心同德,宜室宜家。”
“天劍宗掌門之位,仍由我觍顔代坐,唯願君莫要憂思太過,當知興衰有運,盈虛有數,終非人力所能及,待得來日天劍宗弟子有所長成,我定奉還掌門金印。”
“與君相識一場,感君至誠至禮,然我鄙薄不堪,自甘平庸,實無餘力承人終生之托,過往輕浮荒唐之處,願君寬宥,不可當真。”
信至此處,忽然出現大塊大塊的墨迹,不知晏如寫了什麼,又被通通劃掉。
最終隻留下幾句閑話。
“那些衣物你留着也是沒用,我就都帶走了,還帶了些盤纏書冊,不知你何時會醒,加上這些酸話當面我也是說不出口的,不如借筆代言。”
“從今往後,山長水遠,各自珍重罷。”
夜長衾寒,燈殘漏催,段濯不知看了多久,才将字看盡了,繼而面無表情地将信紙疊好,放回信封中。
他一時之間也說不上來自己是何心緒,像是被人騙了,隻是自己似乎被騙得心甘情願,反而是騙子不領情,突然間騙也不願騙他了。
細數二人相處點滴,數次逾矩越界皆是晏如挑起,偏偏最終也是她走得最幹脆,徒留他被攪起一池漣漪,久久不得平息。
可這些看不破掙不脫的幽微心思,晏如卻一字不提,隻一味用諾言來拒絕他,用好話來搪塞他。
原來,這短短的一段光景裡,真的将錯就錯地淪陷下去的,隻有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