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歪理,”大漢冷笑道,“女人的名節和錢财如何能一樣,錢财沒了還能再賺,女人沒了名節還能再賺回來嗎?”
古人曾道,有理而無異于治者,君子弗言;有能而無益于事者,君子弗為。
然而這世上還是會有一些人,自以為懂了點世俗見地,且又恰巧占了點偏見的便宜,便要時時站出來指點一番,究其心思,卻遠沒有本人表現出來的那麼義憤填膺,有時僅僅隻是井底之蛙好為人師罷了。
少俠一張臉漲得通紅:“你…你…”
“講不出道理了吧,”大漢哈哈大笑,酒意湧過四肢百骸,他隻覺自己胸中男兒意氣舒展開來,直欲一吐為快,“要我說,女人就應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才不至于惹出這許多事來。”
“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如閣下這般,别說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是躲到天涯海角,也終會惹出禍端。”
一道冰涼的聲音傳來,音雖不大,卻恍若在衆人心中流過一線冰泉,原本躁動的議論聲瞬間安靜下來。
晏如默不作聲地聽了許久,實在懶得跟此人一般見識,卻沒承想段濯突然開口,當即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那位大漢褲腰以上的衣服當下斷裂成了條條破布,狼狽地搭拉在身上,大漢當即罵道:“是哪個龜孫子,給你爺爺我滾出來。”
他話音未落,原來還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破布條直接碎成了齑粉,夏晚見狀,不由對段濯豎了個大拇指。
孟冬也運靈揚聲道:“你孫子要是烏龜,那你是什麼?千年王八精嗎?”
大漢還想說些什麼,可他剛想張嘴,卻驚愕地發現自己的嘴皮子仿佛被粘住了,動彈不得。
夏晚從孟冬身上摸出錢袋,一錠銀子便這麼準确無誤地自二樓砸到了大漢臉上,而後又落到他面前的桌案上:“這錠銀子就當賠你衣裳了,閣下若是吃飽了撐得慌,不如趁早出去消消食。”
大漢看出了這幾人來曆不俗,他不過是個凡人,哪裡敢跟真的跟修士對上,加上他又說不出話來,隻好色厲内荏地拿了銀子,頂着衆人的目光,狼狽地離開了。
夏晚又不愁錢地擲了顆明珠,那圓溜溜的明珠穩穩地落到說書先生桌案上,衆人隻聽他淡淡道:“這故事我不愛聽,還是煩請先生換個故事吧。”
“好說,好說。”
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隻是講個故事,說書人當即笑呵呵地收下明珠,選了個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講:“相傳,在會稽郡上虞縣,有一女子名喚祝英台…”
“抱歉,沒想到席間竟出了此事,攪擾二位興緻,我自罰三杯。”
夏晚說着,大口直飲三杯。
晏如明白,夏晚這話是對自己說的,但又怕她尴尬,才說是向自己和段濯賠罪。
她于是道:“那人言語偏頗,并無深意,我又與他素不相識,并不會為此夏蟲不可語冰之事挂懷。”
“晏如果然氣度非凡。”
夏晚聞言面色稍寬,隻是眉宇之間仍有郁結。
他當下如此情态與方才爽直的模樣大不相同,甚至可以說是判若兩人。
晏如暗暗地想,此人出身世家,卻不拘形迹,但心底到底應當有那麼一兩樣在意之處,并非是個全然的二愣子。
夏晚又飲了一杯,歎道:“但我實在不快,逝者已逝,為何還有人會對着舊事指指點點,攪擾亡者安息。”
雖然姑姑故去之時,他還太小,對此沒有任何印象,但那畢竟是他的家人,生前蒙此大辱,死後承擔罵名,縱然從小到大聽過的類似的閑言碎語亦不在少數,但他至今仍是氣不過。
晏如見他神情蕭索,想來是真的難以寬慰,沉默片刻後,斟酌道:“逝者既然已逝,從此陰陽兩隔,又如何會在意這些身後虛名,真正會在意的,不過是我們這些塵緣未竟之人。”
夏晚沒想到晏如竟會如此回答,一時怔然,片刻後,舒眉一笑。
“晏如這一席話,倒叫我想起了一個朋友。”
晏如随口道:“是嗎?”
夏晚點點頭:“不過此人向來言語犀利,獨來獨往,并不似你這般随和可親。”
一直默不作聲的段濯聞言神色微動,意味不明地看了夏晚一眼。
可惜夏晚沒能收到他的眼神,反而興緻頗高地繼續道:“他是蘭島白家的公子白滿川,若有機會,下次介紹你們認識。”
“白滿川,”晏如念了一遍,忽而想起這是“小白”兄的大名,當即道,“我記起來了,之前在天劍宗我見過他的,确實是個豁達自在之人。”
“嘿嘿,是吧,我就覺得你們肯定聊得來,他這個…”
夏晚還想說什麼,察覺到段濯神色的孟冬趕緊塞了一筷子牛肉到他嘴裡:“吃你的吧,提他做什麼,你哪次不是被白滿川罵得狗血淋頭。”
夏晚囫囵咽下了牛肉,幽怨地看向孟冬:“可不呢,我也不知道倒了什麼黴,不是被這個罵,就是被那個罵。”
孟冬不為所動:“那自然是因為你找罵。”
“好啊,我找罵,那你小子是找打吧。”
夏晚玩笑着給了孟冬一拳頭。
雖然中間多了個小插曲,但幾人反而更融洽了,被夏晚拉着一直喝到了三更天,這才意猶未盡地散了場。
此時夜色正濃,段濯和晏如都醉得厲害,自然不好直接回淩雲山莊,但值此佳節,他們又沒提前定下客棧,一時之間就算砸銀子也沒空房了。
最終是夏晚拍闆,将他和孟冬定好的房間勻了一間出來。
晏如兩輩子以來還是第一回醉成這樣,隻感覺像是身處不系之舟,随着波濤起起伏伏,不得安定,心胸煩悶欲吐,竟無端生出一絲委屈。
熱鬧過後,哪怕無事發生,也難免顯得冷清,晏如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那絲委屈竟愈演愈烈,開始歇斯底裡地攪擾心神,揮之不去。
隻是她這人就是這樣的,越是有情緒,越不敢外露出來叫人知曉,于是隻是安安靜靜地同段濯進了房間,并不打算耍酒瘋。
段濯酒品很好,縱然此刻雙目發直,他的儀态仍是一絲不苟的,隻是言行舉止慢了許多。
他點燃了蠟燭,一燈如豆,模糊地勾勒出室内的輪廓。
晏如一言不發地走到了床榻邊,就要躺下,段濯叫住她,緩緩道:“先等會吧,喝了醒酒湯再睡,小心明日頭疼。”
晏如沒說話,隻是依言坐在了床沿,段濯又緩步走到她面前,正要再說些什麼,忽而一愣。
“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