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殺苦笑一聲,眸光閃動片刻,終究還是一咬牙,對着段濯,跪倒在地。
“段莊主,當初我求你徹查掌門師兄之死,可如今天劍宗門派凋零,過往種種,已于事無補,”李殺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将其中的掌門印取出,“天劍宗之來日,隻懸于一絲之上——”
“是以,在下厚顔,請段莊主收下這掌門金印,以圖來日。”
他說着,又對着段濯連拜三下,而後擡頭看他。
段濯眉心緊擰,默然不語。
晏如冷眼旁觀,隻覺荒謬。
當初被争得死去活來的掌門之位,如今竟要跪地磕頭求外人來做,世事無常,莫過于此。
段濯雖年輕,但畢竟是段家家主,想要護住天劍宗一時确實不難,可他畢竟是世家出身,越俎代庖,哪裡是那麼容易的。
他要是真的接手了這掌門印,那豈非其他外人也可以接手掌門印,若有人當真觊觎天劍宗内典籍珍藏,必會生出事端。
而且他半路接手天劍宗,難免裡外不是人,天劍宗就此式微已無可避免,可與風頭尤盛的淩雲山莊相較,段濯很難不惹一身閑話。
隻是段濯畢竟是欠了楊琤一個承諾,否則他也不會來到這。
他若是願意舍下良心,大可一口答應下來,而後吞并天劍宗,而非如現下這般,踯躅不語。
江湖俠客可以義字當先,為踐一諾百死無悔,可一旦牽扯到利,縱有一人百死無悔,也隻怕把這百條性命掰開揉碎了,也不夠千夫所指、萬人圖謀。
一瞬之間,晏如腦内已經千回百轉,哪怕隻是冷眼旁觀,都覺得好生麻煩。
李殺體内的生機不斷流失,原本黑亮的頭發染上霜色,清亮的眼睛變得混濁,見段濯遲遲不應,他的身體也如風中殘燭一般顫抖起來,像是冷極了。
不知何處一聲鳥鳴傳來,打斷了晏如的思路,又是一陣涼風刮過,她不禁也打了個哆嗦。
晏如看着腕間的重明瑪瑙,複又掃過四下屍山血海,最終望着漆黑的夜空,恍惚地想,是要下雨了嗎?不然這寒意從何而來。
她又垂眸看着發抖的李殺,忽而了悟,原來他們這些畫地為牢,身不由己的活人,其實與将死之人也沒什麼分别,都是一樣的涼透心肝,凍徹骨血,于天地間僵着一具刍狗般的軀殼,或許未曾活過,然而終将死去。
古人有雲,三思而後行,然今時之人,隻知三思,不知後行。
三思不行,不如不思。
忽而,李殺聽見有人淡淡問他:“你介意女子做掌門嗎?”
李殺與段濯俱是一愣,看向晏如。
晏如嘴上說着話,心中卻是從未有過的空茫,當下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顧地道:“楊琤給的恩情,由你這個師弟來讨,那段濯欠下的恩情,能否由我這個夫人來還?”
她接着道:“我若暫領掌門之位,段濯作為我的夫君,出手相助亦是情理之中…如此這般,你可願意?”
她這番話,雖然對李殺說的,目光卻一瞬不瞬地落在了段濯身上。
段濯亦沉沉地看着晏如,一聲輕歎後,他也開口道:“楊兄于我有恩,若日後天劍宗有需要之處,隻要不損及淩雲山莊,在下必不會推辭。”
李殺混濁的眼中留下淚水,他面上悲喜交集,難以言表,沖着晏如又叩了三個頭。
“多謝夫人。”
接着,李殺将靈力注入掌門印中,又讓晏如滴下自己的鮮血,這潦草的儀式過後,晏如便成了天劍宗下一任掌門人。
而李殺本人,則狼狽地起身,跌跌撞撞着去到了晏如初次見他的大柳樹邊。
據聞,這是天劍宗開宗立派的掌門人親手所植,年代久遠,枝葉繁興,而李殺入門以後,師父第一次傳授他刀法,亦是在此地。
可惜今日這一番禍亂後,派内樓台傾頹,花木亦不複昔日光景,催折滿地,一派狼藉。
他靠在一棵從中折斷的柳樹旁,望着江潭深處,明月倒映其間,亘古不變。
過往種種流水一般從李殺記憶中浮現,他滿心疲憊,無力地阖上了雙眼。
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怆江潭——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
段濯先前帶來的人都已折損于此,二人清點了一番天劍宗剩餘的弟子,已不足三十人,且都是些半大的孩子,有些人連修煉的門都沒入。
問過他們的意願後,有十來個弟子提出想要歸家。
段晏二人給了他們一天時間拿主意,又從淩雲山莊調來一批人手,将天劍宗的屍體一一火解。
最終有九個弟子仍想離開,段濯便派人護送他們回家。
“沒想到,你會接下那枚掌門印。”
夕陽西下,終于稍微空閑下來,段濯推着輪椅,冷不丁道。
晏如:“李殺能把掌門印托付給外人,說明他自己也明白天劍宗後繼無人了,如此相求,不過是将死之人給自己留個念想,于我而言又不過是舉手之勞,有何不可?”
她說着,想起什麼,又笑了一下:“再說了,活是你幹的,力是你出的,我就負責幫你拎個包袱,有什麼敢不敢的。”
“包袱?”段濯一時沒反應過來。
“旁人論起此事是好是歹,天劍宗未來是好是壞,會不會辜負了諸位先輩的在天之靈,都盡管算我頭上吧,”晏如聳聳肩,“反正我也是債多了不愁。”
“你有沒有想過,這個掌門之位會給你帶來麻煩?”
天地将暗未暗,一切都模糊得隻剩輪廓,晏如轉過頭去,依舊看不清段濯的神情,隻能聞到那熟悉的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