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出來拐兩個路口,就到了市八中,他們當年的母校。
正值晚飯時間,學校旁的老字号拌面店的生意很好。開空調的室内座位早早就沒了,室外幾張小桌則被剛下補習班的學生哄哄鬧鬧地占據,幾個男孩子滿頭大汗,吸溜吸溜地往肚裡塞,似乎在比賽加面次數。
蔣铖去買了兩杯清甜的甘蔗汁,又轉過來問她:“吃拌面嗎?”
鄭瀾搖搖頭,指着半敞的校門,“進去走走。”
他們并肩穿過中庭,路過籃球場邊時停了會兒,看場上的幾個少年1v1鬥牛。一個後仰跳投沒進,氣得男孩子捶胸頓足,雙臂遲遲不願放下,重複揣摩着剛剛的投球動作。
蔣铖自言自語:“持球的左手拇指再開一點就能投準了。”
鄭瀾聽得揚了揚眉,轉而記起什麼,又低頭一笑。
她都快忘了,蔣铖曾經也是校籃球隊的,隻是畢業後就再沒碰過球,這麼多年,還以為他早就不會打了。
蔣铖:“怎麼說我也是首發梯隊,當年在場上叱咤風雲,底下好多人給我加油呢。”
鄭瀾連忙撇清:“可沒有我。”
得虧那時候籃球賽總是在最曬的下午舉辦,她高中時一場球都沒看過。
蔣铖一聽,作勢撸起袖子要上場:“你都這麼說了,我不得給你露一手,要不就對不起我當年第一小前鋒的稱号。”
“暧喲,你可省省吧。”鄭瀾趕緊拉了他一把,“一把年紀了幹什麼跟小孩子搶着打。”
他們聲音大了點,場上的兩個人大約是受了幹擾,朝這邊皺着眉瞪眼。鄭瀾和蔣铖相視一笑,連忙揮手緻意,繼續往前走。
走出幾步,身後青春洋溢的聲音便遠了些。風一吹,那聲音就像呼嘯而過的列車一樣,總是往前走,總是不回頭。
蔣铖卻執拗地要去抓那陣風。
“我們,就這樣不好嗎?”
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們之間有沉甸甸的過去,有無可比拟的熟稔自然。有時他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别人未必能聽懂,她卻了然。
那是用歲月堆出來的親切。
她總疑惑蔣铖為什麼不願放手,其實答案明晃晃的就在那裡。他不僅是割舍不下她這個人,也是割舍不下這麼多年。
如果她願意。
她可以重新牽他的手,他們随時回到十六七歲,聊某場籃球賽他最帥氣的進球,聊她發現的校門口巷角新發掘的烤包子小鋪,聊他們在國外如何依偎在一起,捱過暖氣斷掉的冬日長夜。
蔣铖當真朝她伸來一隻手,嶙峋的指節盡頭,指腹稍泛着點皺。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要努力融在風裡,難以拒絕地吹向她。
“明天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可以嗎?”
暮色熹微,她微微揚起的側臉化成一道剪影,線條淩落倔強。
鄭瀾慢慢伸出手,環扣住他的手腕,托着他的手肘往上擡。直到寬大的掌心覆蓋上他自己的眼睛。
“是不是好簡單。”
“對你來說,捂住眼睛真的好簡單。”
“可我怎麼覺得那麼難。”
蔣铖的呼吸開始不連續地打顫,眼睫潮潤得浸濕了手掌。他舌尖抵住齒關,好一陣才能說出話來。
“瀾瀾,我們再試試……”
她打斷他,聲音溫和地替他回憶:“康頓酒店。你就在門外,是不是?”
蔣铖的身體忽然僵了,像是被猛地摁進海裡,肺部的空氣不斷被擠出來,下一秒就要窒息。
而那隻溫柔堅決地将他按進去的手,和此刻把着他捂住自己眼睛的手,漸漸重合。
他忽然反應過來,開始本能地扒開她的手,掙紮着要往岸上爬。
鄭瀾死死地替他按住。
她繼續問:“聽到什麼了?聽到我的聲音了嗎?”
他嘴唇迅速幹裂發白,顫抖着摩擦,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她胸腔中有口古鐘在震動,強忍着崩潰,竭力平靜地繼續。
“邵昱年他壓着我在門闆上,我們在那裡接吻,厮磨。那天真的好熱,你在外面一定更熱。”
該撕碎的體面,她隔着那道門闆親手撕碎了。
“最後我們還做了——”
“你别說了!”
蔣铖拼盡全力大喊了一聲,将她推開,兩眼猩紅,整張臉浮腫起來。
他那麼努力克服,努力忘掉,她卻逼着他記起。
“你可以打我罵我,跟我賭氣,鬧分手,你想怎麼報複都可以,”他痛苦地捂着臉坐下,“可為什麼要這樣?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要這麼狠地毀掉我們的關系?”
鄭瀾定定地看他,眸色黯淡清倔,“因為不想回去。”
她環視四周。
他們當年曾在這條漫長的跑道上無數次遇見彼此。
他跑完體測,氣喘籲籲地擦汗,一擡頭就看見她站在樹蔭下,恬淡地朝着他笑。
一草一木都還是當年的模樣,隻是蟬鳴式微,被球場上慷慨激昂的叫好聲壓得幾不可聞。
“蔣铖,夏天要結束了,我們也不該回去。”
打他心猿意馬的那一刻起,回去舊時光的任意門就再也打不開了。
鄭瀾将甘蔗汁晃了晃,還剩個底,裡面是沒融完的白砂糖,過分的甜口讓她舌苔黏膩。
她把杯子丢掉,又拿出自己的水杯,啜飲着茉莉花茶漱口。
她騙了蔣铖。
她的夏天并沒有結束,隻是和蔣铖結束了。
而她正在奔赴另一個夏天。海濱的漫長夏日,才初見端倪。
從校門才出來,秦桃恰好打來電話:“你什麼時候回來呀?我真的快忙瘋了。”
聽見撒手掌櫃這麼說,鄭瀾頓覺出了口氣,不由得幸災樂禍:“急什麼,少則三天多則半月,你慢慢幹呗。”
秦桃被唬住,拉長腔“啊”了一聲,哀聲載道:“你們兩個倒是私奔了,都不管我死活的,嘤嘤嘤……”
鄭瀾:“什麼私奔?誰私奔了?”
“弟弟啊,他一早就去找你了。你們還沒見到嗎?”
手機忽然被人輕輕抽走,若有似無的冷茶香從身後蔓延包裹。
鄭瀾訝異轉身,耳尖擦過男人的喉結,蹭出一道绮痕。
邵昱年散漫地阖了下眼,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她。他對着話筒淡聲:“現在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