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铖習慣性的表面禮節從臉上消失,僵直的目光盯着邵昱年,又轉盯着鄭瀾,面如死灰。
見過他。或者見過他口中那個女友。
這個男人講話太聰明了。
鄭瀾幾乎要坐不住,心髒尖叫着往上竄。
她遊走在崩裂的邊緣。打馬虎眼向來不是她擅長的事情,與其這樣一攻一防,滴水不漏,不如五髒六腑全攤開。
總比把她逼死強。
這時候,她身邊的邵昱年伸手撈過她的茶杯,低頭聞了聞,又嘗了口味道。
他無所顧忌地覆上她的唇印,擡起來時,幹淨的唇瓣上染了淡淡的枯玫瑰紅。
邵昱年斷言:“味道不行。”
說完便拽來茶盂,将她杯裡的殘茶給潑了。
他叫人進來,交代了幾句,很快換了壺新的。将将掀蓋,濃銳的蘭花香氣彌散開來,邵昱年起手給她斟了杯新茶,水汽撲來,挂在她睫邊。
“這才算好茶。勉強能喝。”他推到她面前,白玉似的手指輕輕敲了兩下。
場面太怪異,以至于鄭瀾覺得自己幾乎喪失了思考能力,邵昱年好心操縱着她,給她下指令,那她就聽。
她機械地端起杯,灌了一口。
蘭花香沒品出來,喉韻也沒品出來。
舌頭燙出了好大一個泡。
她忍着痛,咽腔裡悶哼了一聲,小臉繃得像塊石頭。
邵昱年端詳着她,無奈地垂了垂眼,似是輕歎,又将自己的冰啤酒也往她手邊送了送。
鄭瀾就着杯沿吸着啤酒,含在嘴裡降溫。
轉過眼瞧,蔣铖已經鐵青着臉,死死盯着她,一瞬間閃過的眼神像是要殺人。
被他這麼一看。
鄭瀾反而坦然了。
反正桌上幾人都心知肚明。至于蔣铖,她賭他會為了維持體面,看破不說破。
邵昱年随心所欲地轉了下桌,将剛上的珍珠鮑取了一個,放到鄭瀾的碗裡。
他似乎壓根沒在意自己已經被蔣铖的目光釘成了篩子,還繼續随性地問。
“這回是來看哪家啊?”
蔣铖一愣,過了會兒才意識到他是在問自己調研的上市公司。
他随便搬出個名号:“海合食品。”
蔣铖深耕的是食飲方向,海合算是國内海鮮及加工品的龍頭,明市響當當的企業。
邵昱年聽了,微點了下頭,仿佛挺随意地評論了一句:
“他們半年報的數據應該在做了。看着花團錦簇的,其實上半年産銷都有點問題,你去看的時候,可以旁敲側擊問一問。”
明市這幾家食飲的,邵昱年幾乎都打過點交道。有的是校企合作,有的是跟着他父親周旋生意場結下的交情。
蔣铖随便一說,他心裡便有個數。
他一面說,手裡剝好殼的蝦輕巧地放進旁邊女孩子的碗裡,
邵昱年抽了張濕巾,一點點擦着指尖的油污,神色松散。
“明市還有一家,金盼,剛起來的小體量,但背後有上面的資源,走得也是兩邊文化交流的路子,挺值得關注的。”
蔣铖怔怔地聽。有那麼一會兒,他還思索了一陣邵昱年話裡的邏輯,不覺有幾分認同。
回過神時,他胃裡騰得起了一把火。
鄭瀾默不作聲,神經卻高度戒備,沒漏掉任何一句話。
她能明顯感覺到蔣铖被壓得很死。像被扣在杯口卻留了半條腿在外面的螞蚱,努力地蹬,仍然逃不脫自上而下籠罩的陰影。
這男人問一句,他就答一句。而每輪一問一答,都在不經意地暴露他認知局限。
于是他還想多說一點,證明自己見多識廣,卻被對方像教小學生似的,閑适地教了更多,更顯得他急躁不耐。
蔣铖将酒杯握得很緊,呼吸也急促了些。
到後面,他幾乎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劉廣适時站出來打破僵局,說吃得差不多了,他去結個賬就要回學校。說完還回過頭,敢怒不敢言地瞪了小師妹一眼。
小師妹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是她通風報信的沒錯。在她心裡神仙似的師兄頭一回動凡心,她覺得自己沒有不幫一把的道理。
劉廣站起來,習慣性地問蔣铖:“要發票麼?”
以前他們偶爾聚一聚,無論誰買單,蔣铖總會讓開張發票,說自己那個财大氣粗的單位能報。
但今天,這話問出來,莫名有了股小家子氣。蔣铖覺得自己臉上火辣辣地疼。
邵昱年叫住劉廣:“我結過了。”
又貌似好心地轉向蔣铖:“需要的話,發票擡頭給我一個,我讓老闆開給你。”
他臉色愈發難看了點,從牙縫裡迸出兩個字:“不用。”
邵昱年沒再追問。出門時,他忽然拍了下門前搖着蒲扇納涼的老頭。
“陳伯歇着,我們走了。”
那老頭晃着人字拖,睜了睜眼,也沒起來,隻笑着問他:“味道還好?”
邵昱年:“您親自掌勺,能不好嗎?就是茶葉不鮮了。”
老頭嬉罵了句:“你個刁舌頭。改日與你林北來臨碟啦!”(改天帶你老爸來喝茶啦!)
走遠了幾步,鄭瀾才問:“那是主廚?你認識啊。”
邵昱年:“是老闆。我爸的朋友,是不是也挺老不正經的。”
鄭瀾回想起邵逸廷那副閑情逸緻的模樣,确實和剛剛的老頭挺像。
怪不得能玩到一起去。
路邊,蔣铖已經攔好了一輛車。車門敞着,他扶窗而立,像是在等人。
鄭瀾想了想,上前問他:“你住哪兒?”
實則打定主意,不管他說住哪裡,自己都用一句“不順路”搪塞過去。
蔣铖偏執地盯着她:“就你那兒附近。”
她沒轍了,腳尖像是黏在了地上,踯躅半天也沒挪進車裡。
身後的人還在看着她,每往前一寸,她的心膽便顫得更狠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