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大沒宵禁,不熄燈,邵昱年推開實驗室的門時已經接近午夜,仍是一片燈火通明。
他張望了一眼,見師門最年輕的小師妹正趴在工作台上打盹。
邵昱年走過去叫醒她:“這麼晚,困了還不回宿舍休息?”
小師妹揉着眼,看了看表,指着色譜儀說:“等結果呢。師兄怎麼突然來了?”
邵昱年一邊穿白大褂一邊答:“我周末有點事,把實驗往前挪一挪。要不你先回,我替你盯着,今天我通宵。”
小師妹千恩萬謝地走了。邵昱年打開實驗室的飲水機,燒開後給自己泡了壺茶。
正山小種,又加了點陳皮,一注水便彌漫開清甜焦香。邵昱年慢悠悠品了半盅,手機嗡嗡振動,他拿起來看。
先是鄭瀾回他的:“周日早上在輪渡碼頭見。”
另一條是小師妹發來的一串:“感謝師兄救我狗命!從早上守到剛剛,我真的快熬死在實驗室了TAT……師兄您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盡管說,跑腿打雜我都行的!”
小師妹是去年剛收入師門的,讀碩士。導師平時忙,細枝末節的東西往往都是由邵昱年這個資格深厚的師兄上手指導。小師妹對他很是仰慕信賴,邵昱年随口提的建議,她都當救命稻草一樣去鑽研。
邵昱年不甚在意。師門風氣就是傳幫帶,他能幫一點是一點,從沒想過要什麼回報。
但盯着屏幕上的消息,他忽然心思晃了一下。
過了一陣,他字斟句酌地敲出一條回複。
正要往床上癱倒的小師妹忽然接到消息:
“還真有個事兒想請你幫忙。”
“明天有空時,幫我參謀一下造型?”
……
小師妹原本眼皮都睜不開了,看到這句,人一下又來了精神。
她噼裡啪啦地打字,追問邵昱年是要去出席什麼重要場合,一個接一個地猜:
“表彰?學術會議?還是老姚帶你接項目?”
他們導師姓姚,自己在外面也有家小公司,偶爾會接幾個項目掙外快,老師對學生也慷慨,拿了錢也會給學生發工資。
邵昱年否認。小師妹想了想,隻剩一個答案:“師兄,你是要去相親……還是約會啊?”
那邊再沒回過,也不知是忙着做實驗,還是被她猜中了不想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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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這晚,鄭瀾沒怎麼睡好。
秦桃這幾日在她耳邊磨出繭子的勸終究還是起了點作用。她睡前試了兩身衣服,一套荷葉邊小短袖配熱褲,一件塔夫綢連衣裙。褪衣的時候,細細的拉鍊夾了一點頸上的皮,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氣,将裙子一扔了事。
一閉眼,就是邵昱年那雙烏眸。
不是平日清淺的溫和,而更幽沉,像是蘊着什麼。海嘯,地震,或者火山噴發。
他就這麼望着她,監控着她的情緒,仿佛海上氣象員,從微妙的波瀾和雲朵間琢磨出門道,而後黑壓壓地悶在眼裡,投射在她身上。
鄭瀾猛地驚醒,鬓邊涔涔,抱過床頭櫃上的玻璃水瓶大口灌。
冷靜下來時,她忽然意識到剛剛徘徊在自己意識邊緣的身影,已經換了個人。
難得沒在噩夢中見到蔣铖。
她跌回蠶絲被裡,瞥見窗外已經泛青,澹澹的海面上籠着白霧。
鄭瀾無力又迷茫地承認了那句話。
某種程度上,好像确實是最有用的方法。
第二天,她在輪渡碼頭見到邵昱年時,眼下的烏青若隐若現。
兩人隔着半條馬路望向彼此,不約而同地微微怔住。
等她順着人行道走過來,先發制人地堵他:“有眼袋是因為昨晚沒睡好,沒哭。”
邵昱年愣了下,反應過來後搖頭一笑,仍然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
他頓了會兒,仿佛從某種情緒中拔出身來,疏淡卻精準地對她誇了句:“這裙子不錯,适合你。”
鄭瀾低頭看了眼自己。她最終随便撈了一條藍白紮染裙,沒什麼輪廓,寬松舒适,隻用往身上一套就能出門。
“壓箱底的衣服了,還是上學時穿的。不過,你今天看着好像不太一樣。”
鄭瀾左看右看,隻能瞧出邵昱年似乎抓了頭發。他一身灰墨色調的衣服,挎着相機包,冷白清俊的臉肆無忌憚地曬在太陽底下,仍然透着一陣沁人心脾的溫涼。
邵昱年沒否認,輕撥了下發尾,腕上一串層層疊疊的紫檀木,散出令人鎮靜的沉香。
“嗯,總得配得上吧。”
配得上誰?為什麼要配?
話說得藏頭露尾,鄭瀾睫羽顫了下,也不知該不該追問。
明市的這座海島名叫“琴島”,算是全國初代網紅景點。趕上假期,遊客能将每條步道擠得水洩不通,流浪貓都得躲起來。
琴島禁機動車,從碼頭下來便隻能步行。島上老别墅的百葉窗或開或合,窗下就是一叢一叢的綠。島心是商業區,不少路邊小攤已經擺出來了,鄭瀾嗅到一陣清甜味道,一轉頭,瞧見琥珀色的麥芽糖絲在晨曦下閃着澄透的光。
他們來得早,鄭瀾半生不熟地摸到地方時,那家奶茶店才剛開門。店員挂上印着貓咪照片的圍裙,笑容可掬地請他們多等一會兒。
鄭瀾舉起相機,在店裡堂而皇之地拍照。
店員見她似乎頗有興緻,主動給她指了窗邊的立牌:“那邊拍照發帖,可以免費送一份貓爪果凍。”
一隻懶洋洋的橘貓立牌被放在窗邊,像是躺在窗台上打盹,仿佛能聽到貓貓滿足的呼噜聲。
這時另一個店員熱情湊上來,主動說可以幫她和男朋友拍張合影。
鄭瀾一時沒反應過來,茫然眨了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