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京城。
大雨連綿地下了一天,道路上積水已經沒過腳踝。街上空無一人。
灰黑的烏雲半遮月亮,濃重的樹影下緩緩浮現出一個長發披散的白衣女子。
她全身濕透,白衣下擺拖到街道的水面上,微風一吹飄飄忽忽,看不清下面有沒有腳。肩上的黑發被打濕成绺,她轉過頭,在微弱慘淡的月色下,顯露出一張慘白如雪的臉。
“啊!!”
“鬼啊!!!”
一聲凄厲的尖叫聲忽然劃破京城上方的夜空。
剛剛路過的打更人看見樹下飄浮出來的白影,轉身撒腿就跑,手中的鑼鈴梆子“叮叮當當”散落了一路。
空曠的大街上,隻聽得打更人的尖叫聲漸行漸遠。
被當成鬼的江眠追出來兩步,眼睜睜看着打更人尖叫着跑到遠處被人攔下。
她伸出手來搓了搓自己的臉,被揉搓過得皮膚泛起點點粉色。
老天證明,她真的不是鬼啊。
她明明還活着。
三年前,大家都以為她離奇死亡,其實她是穿回了現代的平行時空。
她在那裡生活了三年,今天又突然穿越了回來。
流年不利。
她正猶豫着要往哪裡走,遠方打更人被攔下的地方突然又傳來聲響。
她眺目望去,有一輛四駕的高大雕花馬車“辘辘”駛來,慢慢停在了江眠面前。
馬車由四匹膘肥健碩的駿馬拉着,車身的楠木上鎏金雕刻着花鳥紋路,頂檐上四角綴着青玉,下擺的紅纓随風飄動,端的是威風華麗,讓人看一眼就知道裡面的人身份高貴、不容侵犯。
江眠猜想是馬車裡的權貴人物聽到打更人說有鬼,來查問她的,于是站在原地等了一下。
然而馬車在她面前停下後卻沒有了動靜,仿佛裡面的人突然啞巴了似的。
江眠心中暗生警惕,開始慢慢地後退。
剛剛退出兩步,馬車的門簾被人挑開。
入目是一隻骨節分明修長的手,再往後的這張臉峨眉星目,挺鼻薄唇,竟是一副人神共羨的美貌。
啊。是老熟人。
江眠想。
馬車裡的是當今皇帝的親弟弟,手握重權,京城權貴圈中最頂端的高嶺之花——端王殿下。
也是她年少時在麓山書院求學時的老同窗。
他好像瘦了不少,臉頰上沒有二兩肉,但仍然清俊端雅。
此時,他挑着簾子的手發着抖,一雙墨黑色的眸子正定定地看向她,一瞬間都不敢移開,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江眠看見老朋友的樣子,猜想是自己吓到了他。
她剛想說,别怕,她是個人,不是鬼,卻聽見元璟的聲音先一步傳來。
“别怕。”元璟輕聲道。他的聲音壓抑嘶啞,好像浸染了雨水的潮氣。
嗯?江眠愣了下。
他怎麼搶她的台詞?
嘶啞的聲音繼續伴随着夜雨泥土的清香傳來。
“阿眠,你……這是要去哪裡?”
他叫她的名字,他認出來自己了。
——江眠松了口氣。
那就不用解釋剛才被錯認成鬼魂的烏龍了,不然還怪尴尬的。
也是,畢竟端王殿下沉肅穩重、理智克己,自然不會異想天開到以為半夜真的能在路上見鬼。
不過,剛才她先回自己家的将軍府看過了,父親和弟弟都不在,想必是又出征了。以她現在突然死而複生的身份不宜貿然上門。下人無法分辨她的真假,為避免是歹人冒充,隻怕會先把她關在府内等江父回來。所以她轉了一圈又晃出來了。
此時被問,有些茫然地回道:“我現在……好像回不去家了。”
連綿的雨幕中,對面人的睫毛猛地一顫,下颌死死地繃緊,喉結不住滾動,望過來的目光一瞬間似乎帶着沉重的痛意和疼惜。
江眠一愣,覺得自己應該是看錯了。不過是一時回不了家,等父親回來就好了。不過,現在雨這麼大……
“先跟我回去,好不好?”他的聲音愈發嘶啞,然而語氣卻放得又輕又緩,仿佛怕一使力把什麼驚散了。
“好呀!”去王府避個雨再好不過了。
話音未落,就見馬車的簾子被人一把撩開,元璟快步跨了出來。
細密的雨簾中,江眠看見他身着一件天青色長衫,颀長的身影上腰封勾出一段緊窄的腰線,垂下一隻青玉玉佩壓在下袍上。
還是喜歡穿一身青色。她之前就一直說他穿青色最好看,江眠心想。
不過他的動作讓她微微錯愕了一瞬,不明白他下來幹什麼。
她探頭看了看明顯很寬敞的車廂,上前一步想拉着他一起進馬車。
元璟卻連連後退了好幾大步,仿佛生怕被她碰到了。
江眠瞪了瞪眼睛,這又是幾個意思?
嫌棄她身上是濕的?
可是他下了馬車,沒一會兒身上就被雨澆透了,現在也沒比她好到哪兒去。
元璟退開幾步,一雙墨黑色的眸子卻沒有片刻離開過江眠的臉,他輕聲道:“快坐進去吧,别這麼淋着。”
猶豫一瞬,他還是問道:“上的了馬車嗎?”
他的行為古怪,話問得更古怪。
他該知道自己這個從小習武的将門長女,身手可是很好的。這馬車雖高大,她一蹬腿也就上去了。
江眠忍住翻他白眼的沖動,答了一聲“上的了”,手扶着車轅一借力便鑽進了車廂。
她當然沒有看到身後,在看到她的手能觸碰到馬車的那一瞬間,那雙墨黑色的眼眸中翻滾而出的灼熱滾燙的溫度。
元璟沒有再回到馬車上。
他吩咐車夫駕車回府後,就這麼淋雨走在馬車的旁邊。
把旁邊的車夫吓得恨不得自己下去走,讓王爺上來趕馬車。
兩人相遇的地方離端王府不遠,江眠在馬車裡晃晃悠悠了沒一會兒,馬車就停下了。
下馬車的時候,她看見元璟還是站得遠遠的,隔着雨幕,隻一雙亮的驚人的墨黑色眸子定定地看着她。
*
端王府主院的正屋堂中。
青玉滿鋪,雕梁畫柱,楠木案幾上燃着石葉香。
鴉青色雲紋織錦地衣的兩旁擺着兩排雕花扶手椅,江眠和元璟此時正各占了一邊的椅子。
端王的貼身小厮雙喜恭敬地給二人上了茶。
江眠端起一杯熱茶囫囵喝下,才覺得終于活過來了。
她想了想,自己死了三年突然死而複生,此時在府上作客,理應和老朋友交代一下前因後果。
她開口道:“我這回回來,是這樣的。因為三年前在滄州,我其實沒有——”
沒想到一句話沒說完,突然被元璟打斷。
“雙喜!”
元璟突兀的開口吓了江眠一跳。
她忙停下,看他有什麼急事。
然而他支吾了一下,隻是道:“雙喜,添茶。”
雙喜依言添茶。
江眠内心翻了個白眼,接着開口:“我說三年前在滄州我沒——”
“雙喜!”元璟再次突兀地開口打斷江眠的話。
江眠閉嘴了,冷眼看着他。
元璟沉吟了一下,冷靜道:“雙喜,再添點兒茶。”
雙喜躊躇着,在已經滿了的兩隻茶碗裡又小心翼翼地注了些茶水。
江眠撐着下巴看他。
她想了想,試探着開口:“我說我沒——”
“雙喜!”果然又被打斷。
雙喜拎着手中的白瓷壺,苦着臉看過來:“殿下,再添茶就要灑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