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琛嗤笑一聲,指尖敲着桌面:“那掌櫃說漆料前幾年供過軍隊,箭杆上的八成就是鄭氏的貨。”他忽然冷下臉,“看來裴相借肅王的名頭行刺,就是為逼我爹站隊。”
茶水注入杯中的聲響格外清晰。聞禮之将茶推過去:“侯爺前朝幫衛相,如今幫裴相,還不夠誠意?”
“嘩啦——”
時琛猛地坐直,茶湯濺在案上。兩人同時盯着擴散的水痕,直到聞禮之輕聲打破沉默:“我方才看見,漆坊後巷有兵丁把守。”
“兵丁把守漆坊後門,不合常理。”時琛屈指敲着桌面,“鄭氏不過商賈,哪來的資格調遣官兵?”
聞禮之重新為時琛斟茶,茶壺傾斜,水流拉出一道銀線:“世子可記得那管事的話?‘鄭大人常來’。”
“官商勾結。”時琛冷笑,“鄭閻無權,另有人有權。裴相妻族的買賣,自然要派兵護着。”
“恐怕不止。”聞禮之忽然從袖中取出一片碎紙,邊緣還沾着漆漬,“漆坊前廳窗外撿的。”
粗黃紙上潦草記着:三月十七,收戶部引十二張,兌鹽六百石。
時琛瞳孔一縮:“鹽引?漆坊憑什麼能兌鹽引?”
“鹽引需鹽商需向戶部競标獲得,數量有限且價格高昂。”聞禮之指尖點在那行字上,“鄭閻現任鹽運使,他若批條子讓鹽商必須采買鄭氏漆料才給鹽引……”
“——便是強買強賣!”時琛猛地攥緊紙條,“難怪那管事說靛藍漆快絕了,這哪是工匠嫌燒手?分明是鹽引綁着漆料賣,商人甯可不要這漆!”
聞禮之垂眸:“春獵用的箭杆若真是鄭氏漆……”
“便是鐵證。”時琛聲音浸了冰,“裴相拿妻族的漆料行刺,再嫁禍肅王。一箭三雕——離間侯府與肅王,威懾我爹站隊,還替鄭閻清了競品的路。”
茶渣沉在盞底,像一個個被摁滅的陰謀。
聞禮之忽然開口:“世子可知,鄭閻升任鹽運使前……在何處任職?”
時琛皺眉,指尖無意識摩挲着杯沿:“那蠢貨……”他嗤笑一聲,“若沒有裴相,他鄭閻算得上什麼東西,能容他行事招搖?别說他,鄭氏商行都早該倒閉了。”茶盞重重一擱,“戶部度支司,管鹽引核發的九品小官,裴相把他塞去推行新政——鄭閻雖蠢,到底也是依附于他的自己人。”
水汽氤氲中,聞禮之眼前閃過父親賬本上朱筆圈畫的鹽引編号——原來早在那時,鄭閻就已在鹽引上做手腳。桌案下,他不由得握拳,力道幾乎要捏碎指骨:“那……他因何升遷?”
“我不太清楚,”時琛思索道,“他似是半年前立了功,好像是江南的一個案子——”話音戛然而止。
茶案上的水痕映出兩人陡然繃緊的倒影。
聞禮之的聲音有些發澀:“聞家倒台,漕運權收歸官有……”他喉結滾動,“還有我父親的玉佩。”
時琛突然想起那個月夜。鄭閻的接風宴後,聞禮之立在廊下陰影裡,恭順得近乎詭異:“世子可知……鄭閻腰間那塊玉,本該是聞家之物?”當時他以為這是奴仆的讨好,現在才明白——
那分明是獵手在尋找同盟。
茶盞在聞禮之指間輕微震顫,瓷面映出他繃緊到近乎痙攣的指節。時琛擰着眉問道:“怎麼了?”
“舊傷犯了。”聞禮之垂眸,聲音缥缈得像房間裡的水霧。
“什麼舊——”
話到一半,時琛突然哽住。聞禮之左手小指正以一種不自然的弧度蜷曲着。那是他來永甯侯府第一個冬天,被時琛壓在書案前時折斷的。
“您不記得了?”聞禮之忽然擡眼,嘴角噙着笑,“天太冷,凍手都凍僵了,我竟沒覺出疼。”他慢慢伸直那根手指,“沒有傷藥,又要做活,回過頭時已經長歪了。您說,折斷的時候我怎麼沒發覺呢?”
時琛胸口蓦地一刺,心頭升騰起一種陌生的情感。他開口有些艱澀:“我……”
“早痊愈了。”聞禮之已收回手,“是我一時激動,多言了。世子不必挂心。”
時琛深呼一口氣,目光釘在聞禮之袖口那點靛藍漆痕上。“别自作主張。”他沉聲道。
“世子放心,”聞禮之微微點頭,将那句曾被用來訓誡自己的話原樣奉還,“我自有分寸,不會給您惹麻煩。”
茶盞“咔”地一聲被撂在案上。時琛拂袖而去,木門撞在框上,震落一縷浮灰。
聞禮之獨自坐在茶案前,長長吐出一濁口氣。方才那些話半真半假——失控的情緒是真的,刻意刺激時琛的心思也是真的。他摩挲着左手小指,那裡早被葉明珏的藥治得七七八八,除卻陰雨天略有些僵,平日連疼痛都不常有。
可此刻,空蕩的茶室裡,那根手指卻突突地疼起來。像是埋進骨血多年的冰碴,被今日這場對話生生焐化了,刺得血脈生疼。
窗外傳來時琛呵斥馬夫的聲音。聞禮之望着那道漸遠的背影,忽然輕笑一聲。最鋒利的刀,從來都是自己親手遞出去的舊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