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禮之站在巷口,看着焚燒的濃煙在皇宮方向聚成鬼手般的形狀。
他忽然笑了。
野火燒不盡……
那就燒得更旺些吧。
“醉仙閣”雅間。
鎏金熏爐吐着甜膩的瑞腦香,纨绔們歪在織錦軟墊上笑鬧。酒漬染紅了地毯,琵琶弦斷在歌女懷裡,滿室浮華像一場醉生夢死的幻戲。
時琛猛地推開房門,身後傳來一陣哄笑。
“哎喲,小侯爺别走啊!”一個錦衣少年舉着酒杯踉跄追了兩步,“裴家那假清高的還在水亭喂魚呢,你去找他多沒意思!”
“就是!”另一個纨绔歪在榻上嗤笑,“裝什麼文人雅士,他爹讓他結交肅王部下,他還真當自己是去吟詩作賦了?”
時琛笑着朝衆人擺了擺手:“不行了不行了,這酒後勁忒大,諸位盡興,我出去透透氣。”
随後他頭也不回地甩上門,将那些刺耳的笑聲關在身後。
眼底的不耐終于壓抑不住,他煩躁地扯了扯領口。
金線繡的雲紋硌得他脖頸發癢——這身華服是今早父親命人送來的,說是“交遊要體面”。
“交遊”?時琛冷笑一聲。不過是讓他這個未及冠的世子去籠絡那些權貴家的廢物。
酒意确實上頭。時琛晃晃發脹的腦袋,腳步也虛浮幾分。錦袍下擺掃過門檻時,他随手扯松一粒玉扣,任風吹散些酒氣。
踉跄轉過遊廊轉角,擡眼便是座臨水小亭。
裴照臨倚在臨水的欄杆邊,指尖撚着魚食,漫不經心地灑向池中。錦鯉争食的漣漪蕩開,映在他素白的衣袍上,像一幅流動的畫。
“喂魚的都比那群蠢貨順眼。”時琛大步踏入亭中,靴底碾碎幾片落花。
裴照臨頭也不擡:“世子今日火氣怎得這麼盛?”
“你少這麼陰陽怪氣地叫我。”時琛奪過他手中的魚食罐,一股腦全倒進水裡,“你在這裝什麼閑雲野鶴?你爹不是讓你——”
“——結交肅王部下?”裴照臨慢慢地說。他輕笑,“是啊,所以我今晨剛去過西郊大營。”他指尖點了點石案上的食盒,“帶了三屜蟹粉酥。”
時琛噎住。哪有這麼辦事的?
“聽說謝閏章的門生今日罷考春闱。”裴照臨忽然道。
時琛語氣裡帶着調侃意味:“怎麼,明遠要替父分憂,去貢院抓人?”
“我分什麼憂。”裴照臨望向遠處,“父親連棋子都不讓我當,隻讓我當個擺件。”
一條紅鯉躍出水面,濺濕了他的袖口。他盯着那團漸漸暈開的水痕,忽然問:“若是你,會去嗎?”
“什麼?”
“若是你師父——通敵,你會跪在貢院前嗎?”
時琛握着魚食罐的手緊了三分。
他未見過謝閏章其人,卻聽過他在朝堂怒斥權臣的傳聞,讀過他著的書。“甯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時琛咀嚼着那些字句,神色變得有些古怪。
“世子!”一個小厮匆匆跑來。時琛站起身,把魚食罐遞給裴照臨。
那小厮貼着他耳畔說了兩句話,時琛臉色驟變:“當真?”
小厮點頭:“曹校尉親自帶兵抓的人,聽說……聽說陳翰林他……撞死在石獅前。”
裴照臨的魚食灑了一地。
“三百多人……”時琛盯着池水,“就為個虛名?”
“虛名?”裴照臨輕聲道,“謝大人用一條胳膊都沒換來個‘虛名’,他們憑什麼不能争?”
“裴明遠——”時琛猛地轉身。裴照臨已經垂眸掩去眼底情緒,又恢複了那副溫潤的樣子。
“裴相怎麼說?”時琛冷笑,“是不是又要寫篇《勸學文》,說這群學子‘辜負聖恩’?”
裴照臨忽然抓起一把魚食砸進池中,驚得錦鯉四散。
“他會說……”他模仿着父親的口吻,“‘蝼蟻撼樹,其志可憫,其行當誅’。”
亭中一時寂靜,隻剩魚尾拍水的聲音。
“其實你我與他們無異。”裴照臨忽然指向遠處喧鬧的閣樓,“隻不過我們是金絲籠裡的雀,他們是砧闆上的魚。”
時琛嗤笑:“你倒是會給自己貼金。”
“不是嗎?”裴照臨撫過袖口被魚尾打濕的痕迹,“父親讓我結交軍方,侯爺讓你籠絡纨绔。他們嫌我太清高,可我清高的資格也是父親給的,說到底,與他們又有什麼差别?”
時琛在心裡補上裴照臨的未竟之言。
不過都是給家族鋪路的墊腳石罷了。
裴照臨望着他,忽然從食盒底層取出一壺酒:“喝嗎?藏了兩季的桃花釀。與其飲那些摻了奉承話的酒,倒不如和我喝。”
時琛接過酒壺灌了一大口,被嗆得咳嗽:“……甜得膩人。”
“是啊。”裴照臨輕聲道,“甜得發苦。”
暮色漸沉,閣樓裡的笑鬧聲随風飄來。
“聽說沒有?鄭閻納了第八房小妾……”
“快别提了,孟尚書的千金……”
“大将軍那位小公子與人豪賭,一晚上輸了整整一條街的鋪子!”
隻言片語落入水亭,又被漣漪吞沒。
時琛突然将酒壺扔進池中,“撲通”一聲驚散魚群。
“走了。”他轉身時衣擺掃落一地殘花,“明天還要陪那群蠢貨聽曲兒。”
裴照臨望着他離去的背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石案。
那裡刻着一道很淺的劍痕,是去年時琛醉酒後劃的。他借酒勁耍酒瘋,舉劍狂笑怒罵,劍鋒劈下,木屑四濺,劍光紛飛。
裴照臨攔下情緒失控的少年,感受着他的瘋癫變為哽咽。
他們都困在各自的籠裡,連憤怒都要算準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