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這件小屋裡住了三年,一夕之間突然要回家,手忙腳亂地收拾了一圈,卻發現要帶的東西也沒有多少,江海背着他當年從家來長圳時的雙肩包,夏雲霄拎起當初演《長恨歌》舞劇裝戲服的行頭袋,足夠了。
走到門口,夏雲霄環顧四壁,突然又撂下行李袋沖回去:“等下!”
他從床縫裡把《時空玄學六頁》掏了出來,抽張紙擦擦上面的灰,遞給江海:“這個别忘了。”
江海默默地把書塞進背包,有點不舍道:“小天,你是不是覺得我們不會再回來了?”
“不是,”夏雲霄下意識地反駁,轉念一想,也确實沒必要為了這點情懷,一直在這陋室裡憶苦思甜。
“哎,本來也想着搬走了,不是嗎?”
江海沉吟了一下,擡腳踢了一下那塊腐肉:“這個怎麼辦?扔?”
夏雲霄鎖眉思考了一下,敵在暗他們在明,回老家已經足夠表明态度:他們準備躲掉這份大麻煩,那麼在威脅者的眼中,他們應該不敢再輕舉妄動,發布有關拆遷賠償不公的消息了。
“就放在這吧,”夏雲霄說,“走吧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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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長圳到霞津有五百公裡,先是火車再是大巴,折騰了大半天才到鎮子上。
他們走下大巴時,傍晚的天邊已經染上了紅霞,絲絲縷縷的藍色中,像一片淺淺的海灣。
晚霞也纾解不了夏雲霄郁悶的心情,這一路他都在反思,他是不是太莽撞、太急于向自己證明自己的正直,以至于忽略了千秋集團一貫的無恥作風,把他和江海剛有起色的事業置于危牆之下。
越是思忖越是心煩,加上舟車勞頓,夏雲霄歎了口氣。
可是在江海看來,他的愁容卻像是嫌棄眼前的鎮子太簡陋——大巴站牌下來,對面就是飄着魚腥味的農貿市場,海水和血水把地面漬得黑一塊紅一塊,鎮上的人都赤腳穿着人字拖,看見他們這種明顯從城裡回來的人,忍不住投過來打量的目光。
他既希望男友能跟他回家,又怕人當了多年的金枝玉葉,在他家這個窮地方一秒也忍不下去。
“真的好遠啊,還要坐公交嗎?”他問。
江海局促地笑了笑,指着大巴站牌周圍一圈的摩的師傅,說:“沒有公交了,隻有這個。”
他從來沒為小漁村的出身自卑過,可此刻他看着愛人,第一次可恥地希望自己家就在霞津縣城、哪怕是在鎮子裡也好啊!不用讓他坐在陌生人的摩的後座,再走上山海間十幾公裡颠簸的土路。
“小天,要不我商量一下租一輛,我們自己騎?”
“啊,行吧。”
夏雲霄沒有多過腦子,他習慣了被助理安排好一切,就心安理得地站在原地看看手機,等着江海跟摩的師傅交涉。
沒什麼重要的事,隻有張邈爾抱怨康複中心的飯難吃,還有彭益坤發來消息,問車走保險賠償的事,夏雲霄回說最近不在長圳,等回去再說,他看了眼彭導的頭像,彩色風景已經變成了黑白,大概是因為他父親的喪事。
江海走到摩的堆前面去問,開口之前司機們都很熱情地招呼着,但一聽說要把車給他騎,就紛紛猶豫了,問了好多人,終于有個師傅跟江海家是一個村子的,他同意坐另一個師傅的車子回村。
“小天!”江海雙手把着摩托車把,喊他過來。
“哦,來了!”夏雲霄從思緒中抽身,把手機揣回牛仔褲的兜裡,拎着行李袋走過來,因為猶豫從哪邊邁腿比較方便,而沒有立即坐在他後座上。
江海敏銳地察覺到了這絲猶豫,說:“車有點髒,但這個後座我剛擦過了,你放心坐吧。”
“好,你把你的包給我背,不然不方便。”夏雲霄接過江海的雙肩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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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托車行駛在海邊的鄉道上,涼風習習,幾乎要吹散夏雲霄心裡的陰翳。
江海剛剛卸下背了一整天的包,後背都被汗洇濕了,夏雲霄單手抓緊他的腰,揪起T恤的布料扇了扇,幫他涼快涼快。
汗漸漸落下去了,夏雲霄才放心地雙臂抱着他,輕輕倚在他肩上。
他越過他的身體去看海,肩膀像一座大山,将其後朦胧的海天相接之處遮住一半,溫柔的風漫過指尖,他指着暗藍色的海岸邊一片礁石,說:“那邊好漂亮。”
江海輕聲“嗯”了一下,繼續沉默,夏雲霄覺得反常,環在他腰間的手往上擡了擡,停在江海左邊的胸膛上摩挲着,靜靜地感受他的心髒。
跳得好慌亂,像《長恨歌》裡“兵荒馬亂”那一幕的鼓點。
“你咋了?”夏雲霄問。
“呼,”江海說,“要不我們别回家了,其實縣裡有些不錯的旅館,還有海景房呢,反正也呆不了很多天…”
夏雲霄聽了半晌,擡手一巴掌拍在他後背上,厲聲道:“你說什麼呢?你是覺得我會嫌棄你家?”
“不是…不是那個意思。”江海背肌都卸了力,海風把他的頭發吹倒,他肉眼可見地蔫了下去。
夏雲霄又輕輕拍了他一下,強硬地批評:“我看你就是那個意思!”
江海不再反駁,心裡的甜像風裡似有若無的大海氣息,溫柔地纏繞上來,慢慢把他的苦和憂,融化掉。
如果夏雲霄低着頭看後視鏡,就能看見他壓不住嘴角的笑意,可夏雲霄也在想别的,他把頭枕在江海後頸處,聲音陡然變得很小:
“不過,我确實有點怕見你媽媽。”
“這個你不用擔心,她很好的,”江海嘀咕道,“而且又不跟她說你是我男朋友。”
他片刻沒回答,江海就以為自己又說錯了話,便偏偏頭問:“那你…你想跟她說嗎?”
夏雲霄哭笑不得,把人摟緊,捏了一把腹肌:“閉嘴好好騎你的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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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下海邊的鄉道,他們又泥濘小路上颠了一公裡才到村子,他們先把摩托還到人家裡才走着回家。
這時天擦黑,村裡沒有路燈,隻是各人家挂在大門上的燈,稀稀落落的,也算能把路照亮,夏雲霄跟在江海身後穿過好幾條小巷,終于停下腳步。
這是一間院子小小的磚瓦平房,很素淨的土色,邊上還有個鋼闆搭成的偏廈,養着幾隻雞。
媽媽就坐在院裡,腿邊放着兩個籮框,一邊是沒剝皮的蝦,另一邊是剝完的蝦仁,她剝蝦剝得很認真,根本沒看見他們已經站在門口了。
江海推開小門,喊:“媽,你晚上就别幹活了!會累壞眼睛的。”
母親驚喜地擡眼:“老大,怎麼突然回來了?”
他今早跟母親說的要回家,她現在還沉浸在喜悅中,媽媽把沾了海水的雙手在圍裙上擦擦,上來擁抱了兒子一下。
這一站起來,夏雲霄才發現她個子不高,又被海邊的烈陽曬得黑黑瘦瘦,簡直看不出年紀。
“哦,我們…”江海看了夏雲霄一眼,他肯定不能跟媽媽實話說被威脅的事,于是搪塞道,“之前不回家是為了攢錢,現在我們賺錢了,随便想買個票回家就買喽。”
江海這一口一個“我們”,夏雲霄心裡惴惴的,聽起來未免太像新婚小兩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