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邈爾家所在的銀湖小區在百鴿籠的東側，是個比較高檔的住宅區。

它和百鴿籠之間有一個陡峭的崖壁，銀湖在上，百鴿籠在下，咫尺之遙，卻沒有一個能直通的樓梯，他們隻能從牌坊口繞出去，穿到橋洞下面，再沿着小區圍牆走到門口。

這樣要穿過一片沒有商戶的城中村，是百鴿籠裡房子最密集、條件最差的地方。

成簇的裸露電線黑森森地密布在頭頂，樓間距超級小，每一戶窗外的防盜網都幾乎貼在鄰居家牆上。

張邈爾突然發出一聲感歎：“原來百鴿籠裡面還有這麼多房子。”

這些房子确實像一個個的鴿子籠，而“百”是個虛數，代表這裡有無數個鴿子籠。

江海詫異：“你沒進來過？”

“嗯，我隻在主街上吃過幾次小吃攤，沒往裡面走過。”張邈爾眉心微皺，睫毛撲簌地眨，她問，

“你們住在這裡，不會覺得喘不上氣嗎？”

夏雲霄從她的眼光中看到了深深的同情——沒經曆過苦難的天真雙眼，總是會對物質生活的苦難誇大化；而從小苦到大的孩子，其實根本想象不到世界上還能有多好的生活。

“其實也沒你想的那麼難受啦，我們之前是沒辦法啊，要養家，”夏雲霄指指江海，“他要和媽媽一起供弟弟妹妹。”

“我妹妹跟你一樣大，今年高考。”江海學着他的樣子，也指指夏雲霄，“他也有弟弟——”

“诶，打住！”夏雲霄糾正道，“我現在沒弟弟了。”

他那狼心狗肺的父親和弟弟，不認也罷，夏雲霄對所謂的血親毫無留戀。

張邈爾沒太在意他弟弟的事，心裡好像在想别的，半晌，她笑笑：“你們好厲害啊，我能不給家裡添麻煩就很好了，”這是真心的，她扥了扥狗繩，讓街上竄來竄去的小狗離她更近點，“最多是照顧照顧小巴黎。”

“你不是還在讀書嗎，以後一定可以照顧好家人的。”江海說。

夏雲霄看得出來，自從知道她以後會因為抑郁而自殺，江海每次跟喵兒姐說話都特意帶一股積極向上的勁兒。

但在他記憶裡，喵兒姐踏入深淵，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她太在意家人的看法、太想證明自己真的是演員這塊料。

他本來想說句“照顧好自己就很厲害了”，還沒等說，他們就繞到了銀湖小區入口。

一個戴着眼鏡的中年女人朝張邈爾招手。

“江哥，夏老闆，這是我媽媽。”她說。

江海和夏雲霄很有默契，不約而同乖巧地笑着：“阿姨好。”

“兩個帥小夥，謝謝你們送邈爾回家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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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人走遠，媽媽回頭伸長脖子，往兩個男孩背影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們是誰啊？”

張邈爾雙手捏緊小巴黎的狗繩，撒謊說：“哦，我藝考機構的同學啊。”

“他們也考上中戲北電了嗎？”

“哦…沒有。”

媽媽有點意外，露出微妙的笑容，說了句：“你怎麼不找中戲的同學玩啊？”

張邈爾啞口無言。

她不認同父母關于“身份”的執着，更不喜歡他們把這份标準搬到自己的世界裡來。

電梯升到二十四樓，她盡量笑着，用戲谑的口吻說：“媽媽，所以跟我玩需要先提交一下錄取通知書，再面試一下合不合格，是嗎？”

“你看…”媽媽不滿地皺眉，好像女兒掃了她的興，她歎氣，“哎，你這孩子怎麼這麼極端啊？”

張邈爾無言地回到卧室裡，拉開窗簾往下看。

百鴿籠的主街像一條橙色的燈河，跟旁邊黑黢黢的鴿子籠，劃出泾渭分明的界限。

從銀湖的窗子裡望出去，她發現自己站得太高，而百鴿籠很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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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雲霄跟江海并肩走在百鴿籠的主街上，他還在回味着他們三個剛才的談話。

愛人、家人、照顧，這些詞都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他生命裡了，久到他已經勸服自己那些根本不重要，而現在這些情感卻像植物嫩芽，在漫長寒冬後終于迎來初春的乍暖。

江海含情脈脈地看他，兩個人小拇指堪堪勾在一起。

大概是确認了心意的緣故，随便對視一眼，都有情絲纏繞在中間。

夏雲霄想到江海的家人，問他：“前陣子那個蛋白粉推廣賺的錢，你打給媽媽了吧？”

“嗯。”

“你跟媽媽說，别舍不得給妹妹花錢。”

江海有點發愣，大概是他直接叫他的親人“媽媽和妹妹”，這種不分你我的暗示讓他有點驚喜、又有點不不知道怎麼接。

夏雲霄笑了，接着說：“因為她學習特别好，以後能當大律師。”

其實夏雲霄隻知道江海的妹妹江漣上了一所很好的法學院，再之後他和江海就分開了，并不知道她後來的發展。

但江海很當真，笑得合不攏嘴，他忽然停下腳步張開手臂，像要擁抱這個世界。

“幹嘛？”夏雲霄問。

江海憨笑道：“未來怎麼一切都那麼好啊？我都等不及要去了！”

傻瓜，有些是真的，但有些是我騙你的啊，這隻是因為我想讓你相信，我們和我們在意的人，都有最好的結局。

夏雲霄的眼眶瞬間濕潤，他就着這個姿勢投入江海的懷抱。

他們在一牆五顔六色的彩繪面前擁抱，上書三個大字“百鴿籠”，可除了村口的牌坊之外，盡是幹淨體面的樓房、汽車和光鮮亮麗的年輕人，和真正的百鴿籠沒有一絲一毫相似之處。

在兩個人的肩膀彼此的肩上、頭靠着頭的時候，夏雲霄說：

“江海，我愛你，不論以後發生什麼，你一定要記住，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