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導的選角副導演也沒質疑什麼,很快就發來了攝影棚的定位。
傍晚過去,北京竟然沒怎麼堵車,一切看起來都比預想中順利,可到了攝影棚前,夏天卻遲遲不敢下車。
幾個影棚的高牆聳立在他左右,每個都隻點着一盞昏黃的燈,四周阒寂無聲,夜幕下,黑壓壓的茫然籠罩着他。
他到底隻有半吊子的表演經驗,而《奉天故人》裡的軍官和記者都難度很高,和當初的打醬油男四,完全是天壤之别。
頂着夏雲霄的光環,夏天能成功嗎?
夏天看了看表,還差十分鐘,他打開劇本亂翻,打算把這十分鐘生捱過去。
後視鏡裡反射着刺眼的燈光,一輛越野車停在6号棚門口,身穿長款黑羽絨服的颀長的身影從車下來,走進那扇小門。
是江海。
難道是特意來看他試戲的?纏着痛感的甜意,藤蔓一般爬滿夏天的心。
隻差五分鐘了,來不及被他影響,夏天告訴跟他聯系的副導演,他到了。
“夏老師,诶?就您一個人嗎?”
“哦,剛從長圳回來,直接趕過來了,沒叫經紀人。”
合理。
副導演領着他穿過一堆疊起來的黑箱子,裡面是比練功房還空曠的大房間,聚光燈、反光闆,一台監視器、兩個搭得很粗糙的景,十幾号人坐在馬紮上。
他們看的演員以實力派為主,夏雲霄屬于是“流量”标簽最重的,大家表面敬他三分,實際上覺得他是湊數的,但剛剛江總突然來了,這天平上的砝碼就産生了微妙的變動。
“彭導,夏老師來了。”
彭益坤點頭,其他人起身迎了一下,隻有江海坐着一動不動,大叉着腿抱着臂,毫不遮掩地盯着他。
忽略他,忽略他,當不認識!夏天催眠自己。
“您好您好!”他跟彭益坤握手,見到彭導挺開心的,老頭還是那麼瘦,尖尖的頭頂比更秃了些,至于穿搭,還是圓眼鏡、紅格衫綠馬甲那一套,萬年不變的。
夏天認識彭導,但彭導根本沒見過夏雲霄,生疏地問道:“雲霄,你好,你想演記者是吧?”
“對…”夏天積極地點頭,争取道:“其實都可以,軍官也可以。”
“先試一下記者吧。”彭導笑道。
他其實蠻慈愛的,至少夏天這麼覺得。
記者唐铮的試戲片段已經發給過他,是偷偷用微型相機拍攝了731部隊罪行後,跟着軍車一起回奉天的場景,有個人來幫他搭對手戲的日本軍官,刁難似的三番五次檢查他的行李。
這段夏天練過了好多次,臨場發揮時,總感覺剛開始就過去了,自己也不知道發揮得怎麼樣。
“好,停吧。”
夏天聽不到他們說了什麼,更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從鏡頭裡出去,就那麼站着,眼神尴尬地四處飄。
江海依然直勾勾地看着他,目光短暫交接的一瞬,夏天心忽悠一下——深不可測的大海向他湧來。
不像從前,從前他知道水有多深、浪有多大,所以他可以盡情地遊泳、航船,而現在,那種強烈的情感在他毫無準備時席卷過來,他慌張到連方向都無法判斷。
咕咚、咕咚,沉入水中。
“你現在是唐铮。”彭益坤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
“我描述場景,你給反應,表情就好,不用做動作。”
“好。”夏天強迫自己抛除雜念,死死盯住光滑地面上的,一個白色的反光點。
“滿洲朝廷要求你去撫順煤礦做個報道,宣揚日滿親善。”
“你去了,你看見一百多個中國勞工,擠在一個豬欄裡。”
夏天微微蹙眉,又迅速地捋平了心緒,冷靜,喜怒不能形于色。
“你看見有勞工被虐待毆打,甚至被殺害,他們就倒在你面前。”
鼻子自然而然地發酸,淚水湧到眼眶邊,然而他根本就不會演哭戲,臉頰微顫,他攥緊雙手。
“但你還是必須寫假的文章,不然日本人不再派你去,你就沒法再保存證據了。”
“你隻能忍。”
夏天緊了緊鼻梁,他切身地感受到剜心的、窒息的疼,他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僵在原地許久…
“好的,夠了。”
呼!夏天又緊張又投入,莫名覺得精疲力竭,剛想走出鏡頭,卻被叫住了:“诶雲霄啊,你先待在那。”
選角團隊開始讨論。
“其實夏跟韓還挺像的,就是謙謙君子類型嘛,看您想不想要這種喽。”
“不一樣,夏的氣質更幹淨。”彭益坤想,他像無雲的藍天,空無一物卻能把萬象包羅。
彭導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而且,他眼睛裡有種,難得的東西。”
“什麼?”
“悲憫,真正的悲憫。”
很高的評價。
“所以您覺得夏老師還可以?”選角導演問。
彭益坤點頭又搖頭,他注視着監視器裡的那張臉,一皺眉:“但還是不太對,他的面部線條,過于流暢。”
夏雲霄的臉本就柔和,又加上了夏天那種純粹無暇的天真,變得更不适合唐铮了。彭導理想中的唐铮,應該有一層苦澀跟滄桑的底色在。
有點糾結,彭導轉頭望向未發一言的江海:“江總覺得呢?”
“嗯?” 此前江海一直盯着燈光中夏雲霄的臉出神,這會突然被叫到,含糊地說了句:“專業的事情還是彭導您來定奪吧。”
話是這麼說,但是其他演員試戲的時候,江海可沒坐在攝影棚。
彭益坤端詳着江海,監視器在暗處,隻有頂光照下來,他的鼻梁投影出銳利的三角形,像石雕一樣光暗分明,眉宇間英氣裡帶着疲憊的厭世感,好像看慣了世事無常,再懶得管哪些風雲紛争,結果又偏偏,生了一雙含情的眼睛。
“江總,要不你也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