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珩皺緊了眉頭,心裡有什麼莫名的東西在湧動,這讓他感到不安和厭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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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令于忠告病休養,朝中政務盡數壓在了蕭珩肩上,他整日早出晚歸,忙得不可開交。
阿玉要等着他檢查課業,故而整日也跟着他熬到很晚。
有日蕭珩回府又是一個深夜,他在燭下檢查她的課業,她蜷縮在陶案上困得頻頻點頭。
蕭珩見狀擱下朱筆:“你今後不用等我檢查課業了,我夜間批注後,會将需要修改的地方寫在箋上,你次日對照着改即可。”
阿玉聞言忽地坐直,忙道:“沒事的,哥哥,我不困!我也不嫌晚!哥哥最近勞累得很。”
“阿玉提前理案焚香磨墨,這樣哥哥回來也能舒心些,倘若哥哥渴了阿玉還能及時給你倒盞茶,餓了去前院給哥哥找點心吃。”
“不必,我自理便可。”
“哥哥……阿玉知道哥哥也能自理,可哥哥也會累啊,我……”阿玉低下頭,不敢直視他,“你别嫌棄我好不好,我,我知道自己粗笨,可阿……阿玉很想幫你做點什麼。”
燭下,她跪坐在陶案邊自損,卑微和怯弱再次無限滋生。
而他二十年來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他也會累”這種話,蕭珩的心仿佛被什麼滾燙的東西刺了一下。
有的人将他捧上神壇視為神仙中人,有的人将他置于地獄損為惡鬼羅刹,而眼前的這個小姑娘卻通過自貶的方式把他拉回人間,告訴他他也是人,他也是會累的。
怕傷他的自尊體面,便選擇自損。
蕭珩孤身行于霜雪寒夜數十年,頭一次感受到了光的照拂。
他喉嚨上下滾了滾,拒人千裡之外的話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他不再多言低頭繼續處理公務。
阿玉見他默許,自覺地為他換上一盞新燭,室内陡然更加明亮,蕭珩翻紙的手頓了頓,下意識用拇指按了按紙上的光斑。
真奇怪,原來光也是有實質的,蕭珩嘴角微微上揚。
此後每日深夜蕭珩回到後院時他都能看見一盞長明的孤燈和一抹孱弱伶仃的瘦影。
那一刻,燈和影成了蕭珩的歸屬。
四月春深,天氣陡然轉暖,護城河冰雪消融,京城内亂豔芳菲。
于忠病情好轉,已經歸朝,蕭珩也清閑了不少,隻是苦了薛仲懷,仙居苑正在修建,宮内多了不少工匠奴人,加上不少外商進城,他整日不是巡皇城就是巡外街,忙得不可開交。
蕭府後院菩提樹抽新葉,阿玉拿一把掃帚仔細将落葉歸為一堆。
院内百花盛開,阿玉也時常将自己帶來的那盆蘭草搬到廊下曬曬太陽。
這日她忘記把蘭草搬回來了,出門時正好看見蕭珩從西北角的那扇木門出來。
他一身大袖白衣,肩頭還落了不少粉白花瓣。
兩人視線相撞,阿玉慌促垂眸,轉身快步往回走,底下裙角翻飛,腳步淩亂無章。
蕭珩叫住她:“你慌什麼?”
“我……我不是故意的。”
“什麼不是故意?”
“阿玉沒想偷看哥哥在做什麼。”
“我知道,别緊張。”
阿玉聞言放松不少,停在原地不動了。
蕭珩就站在那扇木門跟前,遙遙望她:“你想進來看看嗎?”
阿玉呼吸一滞,下意識搖頭。
蕭珩颦眉:“為何?”
“阿玉不敢。”
蕭珩沉默半晌,忽的推開木門,聲音遠遠飄來:“四月櫻桃花開,香餘百裡。這是我的櫻桃園,你過來,我帶你去看。”
夜幕下,他笑意盈盈,向她發出邀請。
她仿若被迷了心竅,緩緩的,一步步地走向他。
木門洞開,兩人并肩而行。
空氣中是濃郁的花香,還未走兩步,阿玉便怔住了。
因為她看到了真正的桃花源記。
花樹,一望無際的花樹。
粉白,全粉,一簇堆着一簇,燦若雲霞,一路燃向天際。
目之所及,是成片的花海,層浪翻滾,香氣撲鼻。
陡然間,一對仙鶴從花影裡慢慢踱出來,時而交頸,時而并行,怡然自得地漫步在櫻桃園中。
阿玉耳邊響起劉伯說過的話,斷斷續續在耳邊炸裂回響。
“櫻桃花常年不謝……”
“兩隻仙鶴……”
“光着上半身親自打理……仙人之姿……”
……
“怎麼了?”蕭珩見她發呆,開口問道。
阿玉搖頭,笑了笑:“沒什麼,隻是覺得旁人的話不能信。”
“什麼話?”
“他們說哥哥府中連個雌的畜生都沒有,這話不真,哥哥分明将櫻桃園中的這對仙鶴将養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