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風隻記得,早年同樣是從事神經外科研究的父親,對自己的告誡。
真正進入這行業後,不是因為看多了生老病死才高冷,而是,對患者過度的情感投入,很有可能會影響他在緊急情況下的判斷力,尤其是在神經外科這樣精細的領域,偏差0.01毫米都可能改變患者的一生。
在NSM下操作時,他通常隻能讓自己冷靜客觀。(備注:神經外科手術顯微鏡)
但對象是這男孩的話,如果知道洞單下的人是他……不敢想像自己能如何冷靜。
绯雲在後視鏡中看到了秦風眼中的猶豫,突然笑了:“看您氣質是很像醫生,但眼神可不像。”
自從發生事故、做完第一次手術、那幾天還是半昏迷狀态時,耳邊就隐約老是聽見人在打探病情;後來他問媽媽,媽媽才猶豫着說起那些人推薦各種各樣的醫療器械,能讓他稍微舒服些。
——雖然後來他也逐漸明白,這輩子再也離不開各種輔助用具,但他體諒媽媽,他們家沒有這樣的經濟餘力。
這人态度挺不錯,但他早已習慣了拒絕這一行業的遊說。
秦風追問:“什麼等級?”
绯雲又從後視鏡看了他一眼,沒有見慣的那種順勢而上的欲望。他輕聲答道,“T6,AIS A。”
此時,這位神外精英的腦海裡,響起兩個聲音。
一個冷靜得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意味着從乳T頭水平及其以下的所有脊髓節段均失去運動和感覺功能,且無骶殘留;
意味着患者将面臨雙下肢和軀幹下部的完全癱瘓,以及淺深感覺的完全喪失;
意味着,自主神經功能功能障礙,如血壓調節異常、神經反射亢進、膀胱和腸道功能喪失。
但這些也就意味着,這男孩從16歲開始,幾乎隻能長時間卧床,幾乎每一步都離不開輪椅,常難免肌肉酸疼、壓瘡、皮膚破損;
時常忍受截癱部位以下的各種難言的神經疼痛,灼燒和電擊感;
夜晚總要定時翻身、難以睡整覺,以緻由于睡眠不足而引起各種免疫低下和心血管疾病;
無法控制二便、沒有合适工具、或稍不注意衛生,排個尿甚至會危及生命;
日常城市裡雖然有無障礙通道,坡道稍高一點都上不去,更别說樓梯;
别人能在30秒發動車子離開、而他每次都隻能費勁兒爬上爬下……
在後視鏡裡看見那男人默不作聲,反而是绯雲先笑笑:“哎呀,反正這幾年都習慣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吧。你們醫生見過的嚴重病例多着吧?我這樣的估計算不上事?”
或許以前,秦風心裡也會這麼想。但他現在一句話都說不出。
绯雲又自顧自笑笑:“以前哪都去不了,隻能長期待在家。前年底考了駕照,這一年多方便很多,現在獨立生活都快一年了。”
“……那你家裡人呢?”男人的聲音不知不覺變得柔和。
男孩沉默了一會。
“我是隔壁省某某市的,去年年初我與ACE簽了約、跟他們合作這遊戲,後來叭站的虹姐——就是今早來接我的那位小姐姐——建議我試着來大城市生活。”
又笑笑:“畢竟這邊無障礙設施好很多,相對來說包容度也好一些,家那邊熟人擡頭不見低頭見,轉頭就說這可憐孩子什麼的,老實說我挺煩這樣。”
“來這兒不到兩個月,感覺挺好。……哎,您到了。”
一直注視着绯雲消瘦而上挑的下颌,秦風才發現,路途暢通,車子現已穩穩停在華瑞門外。但他意猶未盡:“我能加你微信嗎?”
早上猶豫許久的對白,終于脫口而出。
可绯雲隻是淺淺一笑:“請問您貴姓?要是哪不舒服,到時再來這兒麻煩您。”帥是挺帥,但與醫療行業有關的,還是别扯上關系,趕緊走人。
真的要用阿貴那說詞“派出所的還需要證明”嗎?萬一被拆穿了呢?
——他後知後覺,别說對自己不感興趣,這男孩恨不得他趕緊下車、離得遠遠的。
想了想,拿出名片,在工作電話下面寫下私人号碼和微信,遞了上去:“绯雲老師,我沒有騙你,的确是具有行醫資格證的正規醫生。
平時你可以在我們醫院的挂号系統查到我,當然可以直接聯系。隻要你需要,我随時在。”
又補充道:“不止身體不舒服,别的什麼事,如果需要幫忙的話,畢竟我就在這兒土生土長,各行各業都有些朋友。我沒有惡意,也無貪念,純粹隻是想……”話到嘴邊,卻感覺不是合适的表白時機。
绯雲撐着椅子,稍費力地扭轉身體,終于回頭直視秦風。
這張臉下颌線棱角分明,劍眉斜飛,薄唇輕抿、力量感十足,明明輪廓極為冷峻,神情卻虔誠。
讓男孩微微驚訝:“隻是想什麼?”
秦風一時啞口無言,他對面前人有愛意、有欲望、心生期待,想攜手共度一生……但這也太唐突了,他想好好珍視這男孩,便想他坦然接受。
見秦風不接話,绯雲反而不好意思地笑笑、接過名片仔細看過:“那就謝謝秦醫生了。”
随着男孩的告别,小小的炫彩淺紫色、貼了一圈卡通人物的小車,消失在秦風視線裡。
至少記得車牌号碼。通過一些厲害的朋友,他倒是暗中查到了車主。
原來男孩的名字叫楚非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