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大祭,從莘姬娘娘先例。”王後聲音沉穩,肅穆一如往常,神情平靜如水。
龍女娘娘是徹頭徹尾的人族主義立場,實用主義者,她不在乎一切虛禮和虛名。
甚至于,她明明是龍女,卻是人族的保護者。
隻有這些凡人,在宣揚她的名聲,利用她的名望,達成自己的目的。
包括我在内,王後心想。
透過冠冕,向下看去,下方衆人面目一覽無餘。
但凡城府不夠的,總會露出一絲半縷情緒,為她于高處所捕捉。
朝臣低頭,王後的心思,比人皇難猜。她的手段,也比先王狠毒。
大殿内諸人有序退場,老廟祝被攙扶去休息時,已壓抑不住哭嚎。
殿内諸君,再沒有比老廟祝更為真情實感之人了。
楊婵信手一輝,将一縷白光注入老廟祝體内,總能庇佑他再守個二三十年的廟。
王後向後殿而去,她要去祭祀人道與祖先,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
不能讓龍女娘娘開創的大好局面,就此終結。
她的野心,從不止于人皇的後宮,也不會止于朝歌一地。
楊婵低垂着眉眼,在大殿上空停留片刻,繼續注視着百官之态。
肉食者鄙,古往今來皆如此。寸心姐姐,誠不欺我。
待無人之後,楊婵方才化光而去。
人道之所在,光明燦爛,有人族聖人的善念-效法娘娘在側守護。
楊婵顯出身形,先行一禮,禮敬人道,再行一禮,“見過效法娘娘。”
效法睜眼,連綿的數學符号在她的雙目中跳躍,人道周圍白色的光芒随着她的動作,迅速閃爍。
“你倒是有禮貌,寸心頭一次來,可是沒喊娘娘這樣的尊稱。”效法揶揄道。
楊婵笑笑,不言語。
作為西嶽神女,現在楊婵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鬼方國了,主要是有點形象包袱,外出見人,需要有禮。
在北俱蘆洲更甚,那位老祭祀甚至安排繡娘們,給她準備了一身極為繁雜的宮裝大禮服,專門用于人前顯聖的。
“好了,見也見了,我這兒忙着呢。寸心給我找的這個大麻煩,還沒處理利索,你要沒事兒就走吧。一切如常,就這麼着。”效法說罷,重新閉上眼睛。
再行一禮,“楊婵告退。”說完,閃身便不見了。
效法一怔,這孩子還真走了,居然是無事來此,稀奇了。
與她讨價還價都不來一回的,也不要她做什麼,或者找她算算賬之類的,好久沒跟弑神槍過兩招了。
這麼好打發的執念一脈傳人,沒見過。
以往哪一任過來,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得跟她鬥一鬥再走。
可憐她守着人道,動彈不得,還要明察秋毫,偶然被詭詐之人蒙騙,便要被毒打。
有本事你們把同樣被蒙蔽的人道,也那啥了啊,就知道欺負我。
效法嘤嘤嘤,沒人看,算了,不演了。
即便是寸心,忙裡偷閑,也得過來讓她加加速,把香火的兌換率計算精度,再提上一個層次。
這個孩子,居然就是來打個招呼,就走了。
連跟人道說說好話,套套近乎,都不會的呀。
雖然也沒用,就是了。
可這孩子,竟然沒有欲求。效法詫異,人的欲都逃不出她的法眼。
便是寸心那麼各色的龍女,心裡也有些意難平的事情。
這楊婵實在啊,也不知道對付那些腦子十八道彎的人,行不行啊。
可别跟寸心似的,才撐了三年,哎。
算了,不像她,未必不是好事,能多擔幾年。
效法閉上眼,繼續給人族肝算法。
誰讓她沒打過寸心,應承了這麼個煩人的活兒,還寫了保證書給人道呢。
罷了,說了就得算,人死債不消。效法娘娘我啊,最重承諾,口頭的不算哦。
不大一會兒,大商現任王後的祭詞下來了。
效法劃拉了一筆,給丢了回去。
大祭這點事,不用麻煩人道,自己定吧。
王後娘娘的野心,都快溢出來了。
這點算法額度,還是給留下計算新增村落的香火分配基數吧。
省得祭祀和龍都大眼瞪小眼,看着一條新挖的水渠,不知道該給一兩香火,還是給二兩香火,必須給他們統一度量衡和價值觀。
效法承諾,童叟無欺,龍不欺,妖也不欺。
此時,後殿祭祀大堂,這裡正常隻有王後一人可進,常年環繞着人道光輝。
王後看着青煙緩慢變形,凝結出“自便”兩個文字,一口氣沒吐出,給噎了回去。
自從龍女娘娘入内與效法娘娘面談過,效法娘娘的回複也越發随心所欲了。
此時,旁邊傳出一個女聲,“見過王後娘娘,楊婵有禮了。”
王後赧然,這一幕,似曾相識。
舉目看去,見一妙齡女子,身着道袍,手持寶燈,腰懸烏黑長劍,身負一卷,功德之光環繞,立于空中,行禮如儀,端莊秀麗,清淨自在。
王後覺得,她看上去幹淨純粹的不像個人。
人道沒反應,不是外族。效法娘娘不示警,不是外人。
這位女神的樣貌,王後記不住,她手中的寶燈卻令人記憶猶新。
“西嶽神女娘娘,有禮了。”王後回禮,心中有了猜測,這一位遠離封地,前來朝歌,莫非便是···
北俱蘆洲鬼方國祭祀,舉一國之力,封其為西嶽神女,鎮守北俱蘆洲太華之地。
這樣的大型封神祭祀,一地方國也要攢很多年民意功德,消耗氣運才能開祭。
所封第一位神明,都是有大功于當地人族的。
這是羅網傳遞回來的消息,也是王後這位大祭司簽發诏令後,鬼方國祭祀方能行事,效仿當日大商封神之事,封的方國正神。
她的記憶力很好,基本不會記錯。
楊婵,并未拒絕鬼方大祭司的敕封,接受傳承之後,已正式上任西嶽神女。
“楊婵已繼承龍女寸心娘娘衣缽,尊奉娘娘之命,前來朝歌,與王後一晤。”她的聲音不疾不徐,神情不緊不慢,說話時自有一股安然自在的韻律回蕩。
為了表示對王後的尊重,楊婵決定端莊一些,說話也要三思,不能吓到人。
王後呼吸一頓,果然不出所料,這是她的繼任之人。
此處沒有外人在,她便也沒有過于掩飾情緒,露出一絲詫異之色。
這位新任傳人似乎,過于,過于文雅秀氣了。
王後有些不适應,這樣規矩,這樣有禮。
她也在想,自己得規矩點,說話别太出格,驚到這位神女就不好了。
寸心娘娘所言大争之世雖不知為何,但封神之後,已等于與天庭反目,人族尚且孱弱,頂尖戰力缺乏,絕難脫離聖人執念庇護。
大商僅剩下的底氣,就是沉睡的人族聖人,和她留下的三念了。
這位繼任的神女娘娘,年紀看上去尚小,舉止言談,皆可見教養不俗。
隻是,未免太過一闆一眼的。
看上去,似乎很好騙的樣子。王後揣測萬千,面色不變。
王後記得,在有限的交流中,寸心娘娘無一次不是帶着匪氣的,帶着驕矜之氣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兒讓她記憶猶新。
典籍中記錄的莘姬娘娘,也是一言不合就開打的性子,這才有了無比珍貴的人神之約流傳下來。
她本以為,這驕傲的模樣,是人族聖人執念傳承下來的,每一代傳人都會是差不多的品行。
沒想到,在新任傳人身上,她沒有尋到故人的影子。
寸心娘娘已經把人族的骨戳了起來,再不能軟下去了。
她們已經得罪了最大的神明,搶奪了他的權柄,當時有多痛快,後面來自天庭的反擊就會有多沉重。
以後的路怎麼走,人神之約的羅網換了執掌人,新政是否能順利接續下去,都是問題。
早知當初有此一劫,王後還是要封神,隻有這樣的大勢,才能将已經走下坡路的大商,徹底拽回來。
龍女娘娘早就說過,不可以走夏的那條錯路了,愚民弱民之策要不得。
雖然王後不理解,但是王後決定照做,不聽大羅金仙的,難道要聽廟堂上那些惡臭的子姓宗親的嗎。
古衡引導了幾代人皇,谄媚上天,以人為祭,連先王的母親都成了珍貴的祭品,這樣的行為幾乎斷絕了人族的脊梁。
王後知道,如果不改變,她也可能在不遠的将來,成為新的珍貴祭品。
人神之位,必須重新平衡。人族自行封神之舉,勢在必行,一定要打破人對神明的過度崇拜。
話說回來,龍女娘娘答應為他們向天讨債的。
那些年的祭祀,應該得到的回應,要找回來的。
不知,這位神女娘娘會如何做,是否還有那樣堅定的勇氣。要是隻有王後她自己,王後覺得做不來啊。
王後壓下隐憂,請神女娘娘入座。
若是寸心娘娘在此,定是不坐,就這麼站着,三言兩語說完,讓她自己開悟。娘娘定是轉身就走,一息不願多留。
楊婵卻安安穩穩坐下,溫和恬淡,歲月靜好,正襟危坐,脊背挺直,看向王後,傳遞出要長談的意思。
王後心中再如何驚濤駭浪,面上也能沉靜無波,“未知,龍女寸心娘娘如何入滅。”
顧不得詢問未來,她想知道那人的歸處。王後托大,在心中已将那位大羅金仙,視為知己。
當日,她與寸心娘娘見了最後一面,幾句話說下來,仿佛間,她便已有明悟,卻沒想到有這麼快。
明明一切向好,她們甚至完成了敕封神明的壯舉。
沒容她多問,寸心娘娘交代了後事,便消失不見。
每次她來,都是三言兩語,匆匆而去。
王後怅然若失,追之不及,隻能自己思量。
“以弑神槍擊天帝真身,寸心姐姐受三界氣運反噬,導緻道體崩解。”楊婵知無不言,并不遮掩。
這也不是沒有成果,寸心姐姐把天帝的道氣的半瘋了,王母的道也被攪亂。
楊婵知道,從母親之事開始,天帝就一直在失利、失算、失誤,唯我獨尊之道,忍受不了這種羞辱。
王後心想,若是寸心娘娘在此,估計隻會告訴她一句因果使然就罷了。沒那個耐性與她分辨許多,隻會告訴她該如何去做,任由她抉擇。
“莘姬娘娘入滅,是否便有一重因果,是沾染聖人之血,被氣運反噬之故。所以天帝同為聖人尊位否?那麼人皇呢?”王後反應迅速,心念電轉,已類比下來,再問道。
“王後所言不錯,人皇與天帝之位,視同聖人尊位。攻擊聖人之體,必遭氣運反噬。”楊婵點頭,娓娓道來。
天地主角的皇者,是有極大便利的。弑君者,不得善終,罪傳子孫。但也不是,就全沒有弊病。天下垢,不是說着玩的。一旦被壓迫的百姓覺醒,那就是個大炸雷砸糞坑的結果。
“天帝,莫非是那日搶天書的巨手?”王後回想當日之景,險些被那巨手奪取天書,毀掉人族封神之基。
若當時封神失敗,人族氣運必會被打擊到底,她這個大祭司,也吃不了兜着走,當場暴斃已是好的。
“不錯,當日正是天帝所為。”楊婵不僅看了全程,還得拉住二哥,讓他不可輕舉妄動,壞了寸心娘娘謀劃。否則,三尖兩刃刀當時就要招呼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