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夕哼了一聲也沒說什麼,他以為林栀是因為覺得自己的病無法治好這件事而不知道如何開口,但他沒有說話,隻在心裡歎了口氣,絕大部分情況下,林栀都表現得不像一個大衆眼裡那種所謂高智低能的天才——她并不孤僻,社交能力很正常,對于人類感情也都能在與人的相處和觀察中逐漸理解和模仿,但是她恐怕還沒學到一點——
對于被她愛的那個人來說,比起為他好而做出的隐瞞,他或許更需要他愛人的坦誠,但是這很難,真的很難。
林栀這個人吧,從七歲起開始基本就是自己給自己做主,又長久以來主導各項研究進程、獨自去全世界到處跑,各種事情向來都是自己拍闆做決定的那個人,久而久之養成了一個不算太好的習慣——她決定的事情基本不會更改。
這也就是說,林栀既然不打算讓陸峙知道她身體狀況的事,她就會認真的瞞到最後。
不過林栀這麼個萬事不放在眼裡的家夥居然開始是因為覺得不忍心人傷心,這就已經非常讓時夕感到驚訝了,或許陸峙真的是特别的,林栀真的把他放在心裡了。
但是感情這個事,一向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林栀從來沒有勸他不要跟那個心知肚明不合适的人在一起,他也不會自作主張插手林栀的任何決定。
但其實林栀另有顧慮。
昨天她同司助理見了一面,從她那裡逼問出了一個陸峙對她藏着掖着的事,現在正在想怎麼跟他談。
時夕撇了她一眼,雖然她看上去很平靜的樣子,但是怎麼決定莫名其妙涼飕飕的?
按照他的性子本來這種林栀低氣壓的時刻他肯定是要好好刨根問底的,做好朋友嘛,就是要在朋友不高興的時候火上澆油,但是他那天才的敏銳直覺告訴他有的時候還是少管為妙,要給朋友私人空間。
當然這絕對不是因為他擔心被低氣壓版本的林栀無差别攻擊的原因哈。
但是林栀最後還是沒找到機會馬上跟陸峙談他瞞着的那件事。
他們家來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訪客,一位林栀非常敬愛的長輩。
世界知名的恐怖懸疑小說家,愛好是買深山老林壁爐别墅的陸君容陸女士。
林栀上前抱住她,同她親昵的挽着手臂互相問候。
陸君容還是一派活力的樣子,她摸了摸林栀的頭發馬上眼眶就紅了,“才幾個月不見,你怎麼瘦了這麼多呀小栀?”
林栀微微一笑,看向站在面前的陸峙,“陸峙也很辛苦,他也瘦了好多呢。”
她一回家見到陸峙,就知道自己和司助理的談話已經被陸峙知道了,不過在姑姑面前,還是不要說些讓長輩擔心的話好。
陸峙接收到了林栀眼裡的危險信号,悄悄上前拉她的手,反被掐了一把。
陸君容笑眯眯的看着這兩人的小動作,不知怎麼的,雖然這兩個人看着在生點小氣的樣子,但是就是覺得好像比之前要親密許多。
陸峙攬住林栀貼着她輕聲細語,“我會給你個交代的,不要生氣好不好?”
林栀斜了他一眼,“希望是個讓我滿意的答案。”
“我這次來給栀栀帶了很多好玩的小玩意哦,對了還有這個。”陸君容兩手一拍,拿出一個相冊,“這個是陸峙的爸爸寄給我的,他小時候的照片,你看,這是他穿小裙子的樣子,可愛吧?”
長輩的熱情總是讓人招架不住,陸峙已經遁去做咖啡,不想直面童年糗事,但是林栀卻很感興趣,上次陸君容拉着她看相冊的時候她滿腦子想的都是跟那個意識轉移實驗相關的東西,并沒怎麼用心看。
這樣一看就發現了有趣的事情,她拿起那張陸峙臭着張臉穿公主裙的照片,這其實是一張合照,上面還有另一個穿着騎士裝的小孩,比起陸峙的臭臉,她可就笑得陽光燦爛多了。
陸君容眼神柔和地看着她,“我哥跟我說過,這孩子是陸峙那時候最好的朋友,是個小姑娘,我哥說,她很聰明,比陸峙聰明多了。”
林栀摩挲着那張笑意盎然的臉,鼻頭一酸,啪嗒一聲,透明的水珠砸在她的拇指上四濺開來,正好落在那孩子的眼睛上。
時隔二十年的時光,她與七歲的自己對望。
她轉頭看向陸君容,發現陸君容眼眶也盈滿淚水,她動作輕柔地撫摸着她的頭發,“我哥哥和我說過,他的好朋友林澗,她和丈夫有兩個孩子,是一對兄妹,我們曾經做過約定,等我回C區,大家一起聚聚,帶着孩子們互相認識。”
“隻是有緣無分,從此就是生死決别......”
林栀感受着頭上的溫暖觸感,那是來自長輩的溫柔安撫,她嗓子卡着一聲橫亘多年的孩童的嗚咽,讓她沒有辦法說出任何話來。
陸君容握着她的手,聲音哽咽,“林澗——她和我還有我哥,我們都是童年時候的好朋友,她是個,非常、非常好的人,她很有追求,從小就很優秀,她夢想成為一個科學家。”
“我上次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面善極了,看來我果然沒有看走眼,她的女兒也像她一樣,堅韌、有追求,志向遠大。”
林栀泣不成聲,她早就忘了如何放聲大哭,但是此刻過載的情緒洶湧激蕩,讓她無法控制自己地顫抖起來。
陸君容摟住她的肩膀,不住地安撫着,“孩子,上次姑姑不知道,沒有問你一句——好孩子,這麼多年你過得好嗎?”
林栀哭得說不出話來,先是用力的點頭,而後哽咽着搖頭。
二十年了,誰又真的過得好呢?
陸君容與陸家決裂,失去自己唯一認為是家人的哥哥,再也回不了故鄉;林栀遭受無妄之災,失去媽媽爸爸和哥哥,從此陷入無邊的噩夢苦苦掙紮,身患絕症無法治愈,眼看着油盡燈枯;陸峙失去父母,在殺死他親人的兇手身邊帶着假面極度壓抑自我長大,如今瀕臨失控。
誰又過得好呢?
所有人都太苦了。
她擡頭去看流理台邊的陸峙,他靠在台面邊,姿态放松地看着她,夕陽橙紅飽滿,映照他的眼睛,溫柔又缱绻。
名為痛苦的長河流經他們,二十年的歲月侵蝕他們,他們早就不是小時候的性情和樣貌,但是那又有什麼關系呢,現在的樣子就很好了,大家都好好活着。
多少故人對面不相識,有緣重逢,已是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