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後還是垂下眸。但這不妨礙他眼中的光彩——那雙灰藍色瞳孔亮得驚人,像是盛滿了整個夏天的碧海。
他将盛了魚的簸箕放到我面前,我緩緩擡起手,指尖輕輕碰了碰桶中的水面。鯉魚受驚似的甩尾,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我的袖口。
他頓時慌了神,手忙腳亂地掏出一塊帕子要給我擦,又想起自己手上還沾着泥,急得耳根都紅了。
看着他這副模樣,我突然很想笑。這具傀儡身體雖然還不能做出太複雜的表情,但微微上揚的嘴角已經足夠讓他呆立在原地。他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細碎的陰影,然後也跟着傻笑起來。
陽光透過竹葉的間隙灑落,在我們之間織就一張金色的網。小童的發梢還滴着水,在陽光下折射出細小的彩虹。他蹲下身,将木桶放在我腳邊,然後比劃着示意我看桶裡的魚。
鯉魚通體金紅,鱗片邊緣泛着淡淡的藍光,顯然不是凡品。它在桶中悠閑地遊動着,時不時吐出一串泡泡。他用手指蘸了水,在青石闆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魚形,又指了指桶裡的鯉魚,眼中滿是期待。
我明白他的意思——這是要養着玩。
多麼孩子氣的想法。仙門中人養靈獸都是為了坐騎或戰鬥,誰會費心思養一條除了好看一無是處的鯉魚?
可他卻像是得了什麼稀世珍寶,連桶帶魚擺在廊下最顯眼的位置,還特意撿了幾塊鵝卵石鋪在桶底。
他忙前忙後的樣子讓我想起主人曾經養過的一隻雪貂。那小家夥也是主人從集市上撿來的,受了傷,奄奄一息。
主人花了三個月才把它養好,結果雪貂傷愈後頭也不回地跑進了山林。當時我還為主人不值,現在想來,或許主人享受的就是那個照料的過程。
"......"
小童不知何時又回到了池塘邊,這次他手裡多了個竹編的簸箕。他蹑手蹑腳地靠近水面,突然将簸箕往下一扣——
"嘩啦啦!"
水花四濺中,三四條小魚在簸箕裡撲騰。他的衣襟全濕了,發梢還挂着幾根水草,卻笑得見牙不見眼。他獻寶似的将簸箕端到我面前,裡面的小魚銀光閃閃,像一把撒落的碎銀。
我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其中一條,小魚受驚地跳起來,冰涼的水珠濺在我手背上。
小童見狀,連忙把簸箕拿遠了些,生怕我再被濺到。他低頭看着簸箕裡的小魚,又看看廊下的鯉魚,眼中閃爍着狡黠的光。
接下來的小半天,他像個忙碌的漁夫,一趟趟往返于池塘和廊下。有時帶回幾片睡蓮的葉子,有時是幾顆圓潤的鵝卵石,最後甚至還用竹枝編了個簡易的籬笆圍在木桶周圍,美其名曰"防止鯉魚跳出來"。
陽光漸漸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小童終于玩累了,癱坐在我腳邊的石階上,濕漉漉的衣袍在石闆上洇出一片深色。他的臉頰因運動而泛着紅暈,睫毛上還挂着細小的水珠,随着呼吸輕輕顫動。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拂去他發間的一根水草。他像是被燙到般僵住了,連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的耳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最後連脖頸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晚風拂過竹林,發出沙沙的輕響。他偷偷擡眼看了看我,又迅速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着濕透的衣角。那副模樣,活像隻做錯事的小動物。
我不禁想起主人曾經說過的一句話:"青鳳,你知道嗎?有時候最簡單的快樂,反而最難得到。"
當時我不懂,現在卻有些明白了。仙尊給主人錦衣玉食、靈丹妙藥,卻從未給過這樣毫無負擔的午後;
主人向往凡間煙火,卻因身份所困終其一生未能如願。反倒是我們這兩個傀儡,陰差陽錯地體會到了這份平淡的歡愉。
夕陽的餘晖為他的側臉鍍上一層金邊,将他睫毛的陰影投在臉頰上。他悄悄往我這邊挪了挪,直到衣角相觸才停下,然後滿足地歎了口氣。
木桶裡的鯉魚突然甩尾,濺起的水花驚飛了停在檐下的麻雀。小童望着四散的鳥群,眼中閃過一絲我讀不懂的情緒。
但很快,他又恢複了那副無憂無慮的模樣,伸手撥弄着桶裡的水,看着漣漪一圈圈蕩開。
暮色漸濃,遠處的山巒化作黛青色的剪影。小童起身收了魚竿,卻把木桶留在了廊下。他比劃着告訴我明天還要來看這些魚,眼中滿是期待。
我望着他忙碌的背影,突然意識到,這大概就是主人曾經向往的"平凡日子"——沒有仙魔之争,沒有愛恨糾葛,隻有一池春水,幾尾遊魚,和某個願意陪你虛度光陰的人。
一滴淚水毫無預兆地滑落,小童驚慌失措地踱步趕來,用袖子輕輕拭去我臉上的淚痕。那雙灰藍色的眼睛裡盛滿了無措和心疼,仿佛我的痛苦比他的生死更重要。
多麼可笑啊,主人求而不得的平凡幸福,仙尊不屑一顧的煙火人間,最後竟是由他親手制作的傀儡,一點一點拼湊給了我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劍靈。
在這個與世隔絕的竹林小院裡,時間似乎失去了意義。我們就像兩個被世界遺忘的存在,守着這份虛假卻珍貴的甯靜。
但這種平靜能持續多久呢?仙尊遲早會回來,宋晨雨也不會輕易放過我。到那時,小童又會站在哪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