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高瑜拖着推車踏進市級法院大門。
今日即将開庭的案卷材料有半人高,往來同僚和同行打過招呼,都對她投以同情的目光,她也回以笑意,以目提醒,讓對方看看手裡沒下文的卷宗。
于是大家在默契中悄然擦肩而過,帶來走廊隻有匆匆腳步聲的凝重。
檢察院案件總是積壓出一個多月的工作量,法院在排隊等待開庭的案件更是足足超過兩個月。堆積的文書工作,亟待質證定罪的案件,全部讓人心浮氣躁,而時間趕到年末,這種焦灼又讓空氣都不安起來:
忙碌一整年,誰都想回家過節。
刑事案件的當事人該看到公平,犯罪分子該授以刑法,其他小偷小摸小毛小病,該抓的抓,該放的放。
于是相關審判人員尤甚。
誰都急,又偏偏決定他人人生走向的事情,急不得。
坐在空無一人的刑事案件庭公訴人席,高瑜打開筆記本,翻看起今日工作要點。
特大連環搶劫殺人案。
針對出租車、大貨車進行物品搶劫、分銷。對八位男性被害者殺人分屍,手段極其慘重,性質極其惡劣,社會影響極其慘重。
團夥作案。
主犯一人,從犯五人。
人證,物證,證據鍊條邏輯嚴密。
争取量刑:死刑、剝奪政治權力終身、對被害人家屬經濟補償。
實際可能得到的判決:主犯死刑、從犯五人無期到五年以上不等。
需要強調的部分,社會影響、法律公正性、被害人家屬失去經濟來源、精神出現問題以至于生活無法自理的情況。
需要争取到最公平也最好的結果就是……主犯必須死。
即便如此,依然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慰藉家破人亡的八個家庭。
合上筆記本,高瑜雙手合十托起下巴,望向審判庭高懸的國徽,她無數次仰望過的地方。
世上永遠存在不公,她的理想就是,成為國家的利刃,刮掉危害社會的毒物扔進監獄,讓善良無辜的公民在良好的社會環境裡拼搏。
辦完這件案子,她升職在望。
去更高的地方,捍衛更久遠的公平,用一生去踐行。
“會赢的。”
她喃喃自語,像每一次勝利一樣。
哭嚎聲從走廊處傳來,理想立刻被現實拉回地面。她揉揉太陽穴,把證據交給姗姗來遲的助手,到走廊去接被害人家屬。
那是一位年過六十,頭發花白的老太太。
她生于戰亂,成為孤兒,丈夫因為疾病過世,隻身一人把兒子帶大。剛讀完書的兒子,卻因為接到晚上開車的工作,一去不複返。
按照農村的話說,香火徹底斷了。
哭聲讓所有過客頻頻側目,高瑜拿出手絹,對傷心欲絕的老太太輕聲開口。
“您現在别哭,一會兒開了庭,等我說完再哭。現在去接點熱水,别一會兒哭不出來。”
老太太一時間聽得目瞪口呆。
“哭在有用的地方,你不希望那幾個挨千刀的犯罪分子死在監獄裡嗎?希望的話,就照做。”
她掏出老太太包裡的水杯,指一個方向:“那邊走到頭左拐,熱水房可以接免費的熱水,找不到就随便抓人問問看,記得多喝幾杯。”
老太太聽着她的勸告,認真地端着水杯去了。
就有聽到的人忍不住笑着調侃她:“不愧是你啊,高瑜。人家傷心是自然流露,你把它變成武器争取刑期。市裡誰不知道,你是個心冷動手狠,經你手的案件全部從嚴裁判的檢察官啊。”
高瑜不以為意,回頭望向同行:“刑事犯罪的發生,大多伴随暴力,法律總不能欺負不會發生的死人,我這充其量應該叫,以暴制暴。”
同行給她比個大拇指,扭頭去另一個案件庭。
高瑜站在老太太消失的角落,不由得想。
動容嗎。
最初大學畢業,在法庭旁觀,她每天都跟着被害者家屬一起哭。
後來有一天,她哭不動的時候,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情。
隻有被害人家屬會哭嗎?
被害人在交出财物,跟犯罪分子祈求一條活路,依然被殘忍殺害分屍的時候,他們沒有因為恐懼而流淚嗎?
隻有比窮兇極惡之徒更心狠,她才能赢。
以至于,現在處理類似狀況已經很熟練了。
作為法律執行者,要做程序正确的事,而不是感情正确的事。
但很巧,她的工作大部分時候二者重合,這種成就感,也是無法比拟的。
她深深為此驕傲着。
***
“主犯,張某,死刑,立即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從犯,李某,無期徒刑,趙某,有期徒刑十五年……”
直到死亡陰影真正砸在臉上,嚣張的主犯張某才開始慌亂,既是表演出來的忏悔,又是叫嚣着我不會放過在場每一個人。
即便當庭表示上訴,但這不過是苟延殘喘,二審不會改變最終結果。
又是一場順利的開庭。
法官率先離席,書記員帶好材料離開,高瑜冷眼看着法警把罵街的犯罪分子帶走羁押,把高興得牙花子完全外露的老太太勸離,意外在旁聽席裡看到了一個身影。
劉紅梅。
拿着一摞厚厚的筆記本,全神貫注寫着什麼。
高瑜一眼就認出龍飛鳳舞的筆。
是她扔她的那支。
那是她最初成為檢察官時,父母送給她的進口鋼筆。多年使用,筆身磕磕碰碰沒少掉漆。一直帶在身邊的理由,比起好用,紀念意義更大。
她一時怒極攻心扔給劉紅梅洩憤被撿走以後,回過神來心痛了很久。
那套書也是,花掉她小半個月工資,給兒子買好的全新法律資格考試輔導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