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工作時間是晚上9點到第二天5點,在一個飯店,做打掃衛生洗盤子的工作。不耽誤上學,所以我……”
“沒關系。隻是我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的:我在一家舊貨市場看到了一個二手錄音機,外表破舊了,但功能沒問題。隻需要四塊錢,我就把它買下來了,在我家放着。現在沒有驚喜了,那我明天送到你宿舍吧。”
“這怎麼好意思,我……”
“我們是好朋友啊。”
謝芳堅決不收紅梅的錢,讓紅梅攢下來,多吃肉。紅梅除了感謝,已經說不出更多,于是二人回到學校,在宿舍樓分别。
離打工時間還有空檔,紅梅将菲菲給的衣服改成合适自己的尺寸,夜晚悄然降落,陳曉曉和紅梅便踏上打工的路。
後廚洗盤子的工作并不比打掃垃圾簡單多少,手長久泡在冷水中,為了将油漬清理幹淨,往往要經過四遍淘洗才能過關。二人肩負起百人用量的餐具,一夜過去,筋疲力盡,收到郭哥給的錢,然後在清晨踏上回宿舍的道路。
日複一日,紅梅就過上了學習、打工都不誤的生活。在謝芳送的錄音機幫助下,紅梅也逐步能夠開口講英語,期中考試也滿分通過。紅梅将這一喜訊寫信告訴父母,不久後也從劉勇處得到一個電話号碼:村子裡的人都已回到村落,預備來年農忙,村長也在家裡安裝了一部電話,以後就可以通過電話與不識字的父母聯絡了。
進入12月,紅梅攢下一些錢,在朋友監督下增重,積攢來年的學費。陳曉曉的債務也日漸趨少,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除了紅梅再也沒見過菲菲第二面。
想起菲菲純屬偶然:入冬天氣漸冷,紅梅在市場購買毛線,想要織圍巾送人。估量送禮對象的時候,她忽然想起菲菲。沒有菲菲的擔保,就沒有她和陳曉曉打工的機會。夜總會就這麼大,她和陳曉曉恪守菲菲的規矩,不去前台,就沒有麻煩找上門;工錢按時結算,也不需要聯絡菲菲。于是這個人就像從來沒出現過般,存在于後廚的聊天、郭哥的觊觎,和後門擺放整齊的空酒瓶裡。
兩條圍巾織好,她送給謝芳一條,謝芳喜歡得每天都圍。
線還剩下不少。
要送給菲菲嗎?
紅梅織着第三條圍巾,想到菲菲關于危險的叮囑,直到圍巾織完,也沒有得到答案。
又是一個周末的夜晚,她和陳曉曉在後廚洗盤子。但這一夜需要洗刷的東西不多,前台似乎出了事,所有後廚的男人都被郭哥叫走,留她們二人面對滿屋廚用裝置,面面相觑。
随後越來越大的嘈雜從走廊中傳來:玻璃碎裂聲、突兀停下的音樂聲、一些慘叫聲,此起彼伏,在無聲的後廚裡,拓展為血腥的想象,蜿蜒成危險的訊号,叫她們心驚膽戰。
“……出了什麼事?要不要……去看看?還是我們先……回去嗎?”
陳曉曉聲音顫抖着,跟紅梅尋求意見。
紅梅死死盯着廚刀的位置。
在她們有任何行動之前,走廊裡忽然烏泱泱走過幾個男人。他們似乎擡着什麼,步履淩亂。後門發出巨大的金屬轟鳴,什麼東西被扔了出去,砸倒了滿地酒瓶,叮鈴桄榔。而後男人們再次通過走廊,消失在了前台的方向。
“怎麼辦?”陳曉曉問。
紅梅當機立斷,在倉庫找來紙箱碎片和郭哥留下的圓珠筆,寫下請假條,壓在碗下,為她們離開留下正當的借口。趁走廊無人經過,紅梅拉着陳曉曉,大氣不出,蹑手蹑腳,向後門逃去。
關上後門,她們才敢大口呼吸。
但這放松超不過一秒,陳曉曉猛地捂住嘴,指着不遠處的地上:“紅梅!”
紅梅轉過身,就看到一個人側躺在地上,時髦的連衣裙撕裂成片,在滿地酒瓶渣和經年累月的污垢中,綻成一朵花的形狀。後門燈泡晃蕩着,時明時滅,在光區搖擺中她忽然認出那個人的臉。
“……菲菲姐?”紅梅靠近對方,越發确定了起來,再次呼喚對方,“菲菲姐?”
菲菲完全沒有回應她。
紅梅手指觸碰到她的手,冰冷得不像話。她突然意識到不對勁,将手指探到菲菲鼻子下面:沒有任何氣流通過的觸感。憑着護士的職業反應,紅梅下意識将手探到菲菲頸動脈的位置,那裡同樣沒有任何反應。
紅梅腦子登時嗡嗡作響。
陳曉曉被紅梅的反應吓住了:“怎麼了,紅梅,菲菲姐她……她……”
紅梅說不出任何話,她迅速将菲菲身體擺正,就着燈光看到菲菲嘴邊的白沫,再次掀開她的眼皮:瞳孔正常,但有散開的趨勢。
還有救。
紅梅迅速解開菲菲的衣扣,将肺部袒出,嘴裡迅速說着:“曉曉,去叫人。不要找夜總會的人,去看看周圍有沒有别的人,如果沒有,你就去醫院叫人,要麼别一個人回來,要麼别回來。”
“那你呢?”
紅梅打開菲菲的口腔掏嘔吐物:“菲菲姐對你是還人情,對我是有恩。不管怎麼樣我都得救她,我會負責的。你快走。”
沒時間再解釋,騰開一條呼吸的通道,紅梅立刻按壓着菲菲的胸口,三十下一次人工呼吸。她精神高度緊繃,沒有了時間概念。口腔盡是嘔吐物的味道,但顧不及這些。她不敢停,按壓到胳膊酸痛,在天寒地凍的後巷,成為一個意識隻有救人的機器。
終于,她按壓的人猛地嘔出又一攤東西,紅梅将那些東西迅速掏幹淨,繼續無意識地按壓。直到躺着的人主動睜開眼睛,慢慢聚焦,注視着她,紅梅才終于停下。
“菲菲姐,你能聽見我說話嗎?菲菲姐?”
躺着的人用嘴呼吸着,許久,才有氣無力地,用鼻腔答了句:“嗯。”
紅梅眼裡湧出淚,大朵大朵掉在地上。她一刻不停地叫着菲菲,生怕她不再回答那樣。
被慘叫許久,菲菲終于開口說了句話:“邬眉。”
“你說什麼?”
“菲菲是……花名……我的名字是……邬眉。”
她緩緩從地上坐起來,紅梅将她扶進懷裡。兩個女人互相依偎,傾聽着彼此的呼吸。
天邊降下第一片雪花,落在地上,成為一攤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