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真不真的,若是真的,不應将盼君樓裡的女子都好生安置嗎?現在整座樓全被燒了,可一個活口都沒有。”
“呵,說得輕快。都入了盼君樓成了下九流的妓子了,又往哪裡安置,不如死了幹淨!”
……
最後的話語,像一記重錘砸在阿瓊身上,她呼吸一抖,面色泛白。
卻根本不敢回頭。
到現在方意識到,這裡竟有這麼多人,和那一日,一樣多的人。
好像下一刻,便有人認出她來,尖銳的恨意彙成洪流,将她千瘡百孔、挫骨揚灰。
日漸西斜,灰色僧袍的僧衆圍攏,将言語隔絕。
也隔絕了所有殘留的夢魇,冷汗濕透的掌心漸漸回暖。
僧人雙手合十,低低的梵語風一樣緩緩浮起,充滿能感知到的每一處地方,再沒有人敢在這樣的神聖裡,以偏激口業冒犯。
引魂靈火從外圍開始,一層層點燃。
有些在平地,有些立在僧人足間,有些在焦黑殘木的縫隙裡,還有些,就在蓋了白布的屍首上。
嗚嗚的哭泣聲夾雜其中,哀戚悲怆。
如那位父親一般的人,并不在少數。
但沒有一人,敢那樣沖出來,去尋自己的孩子。
逝者已矣,他們還有其他家人,不能因一人,讓所有血親一同陪葬。
阿瓊看見什麼,沿着僧衆所立的弧形,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去。
走向那一片落雪般的屍身。
外層守着的官兵看見要攔,被什麼人擡手制止。
阿瓊繞過兩三個屍首,看清了那一截焦黑腕上戴的镯子,雙腿一軟,險些跪在地上。
良久,目光極艱難地,挪到自己左側的屍首上。
也是一枚相似的玉镯,隻是被火燒得扭曲變形,幾乎看不出原貌。
她撐着自己,慢慢蹲下身,掀開白布一角,又頓住,白布從她失力的手飄下去,落回原地。
眉娘,樊娘……
她喚着,發不出聲音。
就在幾日前,還是那麼鮮活的兩個人,美得那樣耀眼。可,可現在……
心底湧現出極深的悲戚,如不見底的淵,拽着她,不斷往下墜。
梵語誦聲漸漸大了,有一片陰影短暫地遮下來,很快移開。
阿瓊擡眼,看到一個少年人的背影。
他和她剛剛一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遍地屍首間,偶爾蹲下身,撫平白布一角。
隻是一個背影,就給人一種心死麻木之感。
阿瓊撐膝緩緩立起身。
這其中,也有這位小郎君識得之人嗎……
僧人過來輕聲提醒,阿瓊回頭看去,看見相曜隐約的身影,低聲道了句抱歉,退去一旁。
眉娘樊娘已然遇難,那,缱夢呢?
身前,僧衆腳下輕移,随着口中的韻律緩緩挪動,時而近些時而遠些,踏着的步子也不時變幻。
魂火因此起起伏伏,像是在積蓄力量,迎接什麼。
阿瓊的目光掠過已到一旁的少年郎君,落在夕陽餘晖下,那緩緩走入魂火的玉白僧袍。
錫杖之上的迦葉十二環随行進擺動,碰撞的聲響壓過梵語經文,低沉蕩在心間。
“是他嗎?”
突然響起的聲音讓阿瓊驚了一瞬,卻生生捏住指稍,沒有側身。
心沉沉跳着。
“她們回來,與我說你還活着,去了成衣鋪子,想買身面料柔軟些的衣裳。”
“她們将衣裳送予了你,一并還有我的木箋。你問她們,什麼是心上人。”
“所以,你當時心中所想之人,是他嗎?”
阿瓊沒有回答,咬牙抑住眸底的淚意。
聲音雖與從前不同,但她還是在她開口的一瞬,便認出了。
是那無數個日夜裡,讓她恨過也期待過,自小喚作……師父的人。
缱,夢。
她,沒有死。
阿瓊袖中的手攥成了拳,掌心掐得刺痛,才克制住自己。
眼中,隻看着前方。
不遠的魂火正中,聖僧已然立定,錫杖立于地上的一刹,雲層盡散,光灑萬丈。
玉白僧袍無風而動,裹了半身的袈裟更勝日晖,夕陽在他身後,淪為最輝盛不過的陪襯。
阿瓊不知不覺,松開了袖中的手。
她正對着他,看他雙手合十,佛眸淺阖。
低語誦經之時,天地共加持,金芒引魂河,再多的苦厄與罪孽,皆融入其中,任由天地輪回清算。
與此同時,僧衆忽動,以跏趺席地盤坐,渾厚低念傳開,有如仙樂,萦繞不散。
九天金光因而引渡,落滿亡者周身,弘大而震撼。
也映入那雙純淨明澈、不染纖塵的眼眸。
在這一刹那,她隻看着正中那人,深刻得,仿佛镌刻心上。
缱夢側首,話語中含着某種了然。
“原來,真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