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殿。
金頂神佛之下,一人長身矗立,手負在身後,肅謹如千裡之外昭煌寺前,那座刻着戒律清規的山石。
良久,耳郭微動,頭稍轉,卻依舊背對着殿門。
殿外,星夜雲幕散開,月華如霜,映着僧人清越的身影,緩步獨行。
至殿前,凝立片刻,方踏階而上。
燭火輝映,光暈躍在他雍曜的面容,瞳眸疏離平靜,自有種莊嚴堅定的力量。
他定在大殿中央,開口喚了聲,“師兄。”
摩诃緩緩轉身,高高的佛像在他身後,蓮座映着耀目的光,仿佛燃起熊熊火焰。
淡漠的眼,與神佛一同,深深凝視。
他道:“我此行,一為傳師命,命你不日啟程歸寺,二為送此丹。”
掌心打開,露出一個小小的玉瓷藥瓶,與相曜在房中拿出的,一模一樣。
“隻是,需你拿剩下的一枚來換。”
以一換一,這樣的話,一聽,便知也是師父囑托。
相曜颔首,“如此,勞師兄暫代我收好。”
“至于歸寺,洛城還有一場往生法會,至多三日便可。”
眸光溫和,回望着,若雨若風,将一切風波消弭于無形。
摩诃久久不曾答話。
相曜淺笑,“師兄若無他事……”
“相曜。”
摩诃打斷他,神情愈發嚴肅,“你知師父為人,今日你不拿回,來日之苦,又當真,能承受得了嗎。”
相曜要開口的話語一頓。
無論多少回,他都會被師兄肅然面孔下的關心觸動。
就如他心中清楚,若非為他,師兄不會親自領下差事遠跨千裡,隻為傳一句話,送一瓶藥。
相曜單手執禮。
“多謝師兄提醒,隻清碧丹确已盡數用完,隻好辜負師兄好意。”
“世間修行本就艱苦,師父所做所行,亦是為我。”
“已盡數用完?”摩诃詫異皺眉,上前一步,“當日離寺之前,師父予你已是留了餘量,難道……”
心重重沉下去,“這段時日,比丘尼所試之藥,竟是為你?你的心魔……”
之後的話,不應、也不該說出口。
可未盡之言,已心知肚明。
世間又有何人能想得到,享天下盛譽、萬古信仰的九宗聖僧,天下至高至崇的佛子,竟,會困于心魔。
相曜莞爾,手指卻捏緊,摁下心弦不應有的些微顫動。
“師兄,已然,二十載了。”
上天吝啬,可時至今日,已予他,整整二十載光陰。
二十載,那麼漫長,漫長到足夠稚童長至弱冠,又那麼短暫,短暫到來不及望天下之萬一風光,不及嘗幾分苦厄,渡幾載衆生。
摩诃半晌說不出話。
良久,“我會傳信,與師父說明。”
清碧丹于師弟而言意味着什麼,他再清楚不過。
相曜唇角微彎,似有幾分洞悉世事的悲憫。
他點頭,應下,“好。”
隻是這悲憫,不知……是為他人,還是,為己。
臨行前,摩诃叫住他。
“清碧丹,當真,隻因心魔嗎?”
相曜沒有應答,亦不曾回身。
袅袅檀煙不息,蟬鳴陣陣,空中浮蕩着月華星輝,那般美好。
他卻憶起遙遙隔世裡,那滿目瓊月般的華發,大雪紛飛,耀眼的紅翩然飛舞,刺穿心扉。
“師弟。”
摩诃加重語氣,“你該知曉,身為佛子,于家國,于天下之重要。不應有私欲,也不能有私欲。”
“多少人困于執念,堕入無間地獄,師父對你寄予厚望,你切不可,自毀自滅。”
相曜側臉,淡然處之。
“天壽無幾,何懼奉獻此身?”
“你……”
摩诃面孔崩出裂痕,“師門護你一路至今日,自盼你長生,你此言,對得起誰?”
長夜的風吹起聖僧月白嵌金的僧袍,輕舞如鴻,玉曜雍華,尤勝漫天神佛。
回身端正,寶相莊嚴。
聲如鴻音,恍自天外而來。
“天下人之佛子,自當,對得起天下人。”
“師兄,天命無歸,莫執莫往。”
僧袍之後,婆娑影映,流光微朦。
摩诃赫然閉目,聲艱難、缥缈,沉沉流淌而出。
“……皇甫瓊,果真,便是天命所說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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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阿瓊掙紮着睜開眼,看着眼前繡了禅語箴言的古樸帳幔,久久未回神。
腦海中,似有迷霧遮住了記憶,一切朦胧而錯亂,望不清也看不透。
餘下的,隻有一下趕一下的喘息聲,還有暈染作一團、絢麗到極緻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