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希望你……”
她忽然哽咽,再說不下去。
希望,你我隻是凡塵一粟,不曾有那麼那麼多,生來的肩負。
他的世界,忽然之間,寂靜無聲。
反應過來時,他已翻身壓下她,離她的距離隻餘絲毫。
卻始終沒動,手顫抖着,撫過她通紅的眼尾。
華發鋪滿床榻,似冬日大雪初霁,金輝灑落,天地至潔。
太多太多的不可說,經年渴盼的不可得,終于在此刻,緩緩落下。
落在相貼的兩心之間,在她的眼角眉梢、在每一縷發絲之間。
也落在每一次,彼此交錯纏繞的呼吸。
他緩緩低頭,唇瓣若有似無,觸在她發間。
身如烈火,心似明鏡。
“好。”
他沉沉吐出一個字。
雙臂攬過她,長久到幾乎亘古的擁抱,緊密得發痛。
好像這世上,終于,再沒有什麼,能将他們分開。
就這樣,讓這一生,落下帷幕。
相曜感到自己被她抱緊,感到她哭得渾身顫抖,悲泣天地同哀。
看到她抱着自己,就這樣,枯坐了整整三日三夜。
看到哪怕金冠華裳,哪怕錦繡雍容,也擋不住她的枯萎衰敗。
曾經,世人皆道,皇甫氏少師有盛華傾國之貌,可現在,那麼那麼快,她就幾乎已經,不成模樣了……
是大周新登基的天子以國相求,才讓這扇緊閉了多日的殿門打開。
爾後經年,在夢中幻化作彈指一瞬,他再觸碰到她,是在大周最高的觀星台之上。
大周盛世,吏治清明,繁華輝耀。
已沒有人還會在意,供在宮中昭煌佛塔之上的那一具佛骨,曾以身獻祭,結束了十幾年不休的天下烽煙、血海瘡痍。
相曜感到指梢輕柔撫過他的身,滿懷刻骨的愛意,将他捏在掌心,放在心口。
大雪紛飛,她回眸,滿頭華發似瓊月。
眸光溫柔,看着自己精心培養的大周天子滿面淚痕,聲線顫抖,又不敢靠近。
緩聲開口時,如每一回的教導,耐心包容,不疾不徐。
可又,那麼那麼痛。
“吾此一生,隻心悅一人,吾将他從佛前引至凡塵,可他,卻因吾而死。”
相曜伸出手,想觸碰什麼,卻化作一縷光,從她身側穿過。
看着她後退一步,目光懸在虛空,柔軟得讓人心痛。
當年的少年天子已至中年,蓄了胡須,龍袍盛冕尊貴無雙,可此刻看着她的樣子,卻像個孩子。
顧不得什麼帝王體面,哭着,求老師,莫要丢下自己。
她沒有回答。
他看到她輕輕笑了,緩緩張開雙臂。
雪滑下鎏金嵌鳳的玉冠,落在血赤錦羽的逶迤裙裾,風揚起,盛妝點額,明媚耀目,如那一年初見時,她鮮紅的嫁衣。
她向後仰身,那麼輕巧、又堅定地,一躍而下。
蒼穹滿目,她伸手向上,如若撫摸着一人的面龐,眷戀思念,不勝歡喜。
好像終于終于,奔赴歸宿,不再飄零。
相曜渾身一顫,猝然睜眸。
掌下緊緊攥着皓腕,像,終于抓住那個一躍而下的身影。
眸中血色如淵,喘息壓抑克制,卻依舊濃勝北國最烈的酒,幾欲成魔。
好久,好久。
阿瓊悶哼一聲,簌簌輕顫。
他的觸碰在身體裡點燃了一把火,刹那燎原,将理智燒作灰燼,她本能地忍,卻怎麼也無能為力。
腕上鮮紅的指痕刺着心扉,她偏頭去看,視線有些模糊。
一呼一吸裡,淨是難耐與燥熱,腦海中被逼得隻剩下一個念頭,想他再低些,再用力些……想他,救救她。
熱汗滴下,與她的淚融為一體,紗衣雪膚更勝春日柔嫩的花瓣,等光等雨,待上天垂憐。
她褪去所有的眸子懵懂純粹,誠實地将滿心獻上,熾熱到幾乎焚燒自己。
相曜一點一點,越來越低,大掌卻是相反,忍耐着,一指一指,慢慢松開。
眸底,血色愈濃。
重重情緒洶湧成災,填滿心的每一絲空隙,叫嚣着,留住她,莫要放手,莫讓她走。
阿瓊纖指發顫,無措地向上,捏住僧袍一角。
腕上指痕似過往縛住身體的紅繩,可這一次,是拴住了心,再無法逃脫。
除了眼前的他,其它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四目相視,她的眼眸宛若至純至淨的琉璃,不問過往,不尋緣由,由他火海穹淵般,盡數傾賦。
手攀上了他的脖頸,似弱柳追逐遠風,胡亂借力擡起身子,不得章法地忙忙去尋他的唇。
偏渾身酥軟,怎麼也夠不到。
她離他那麼近,無意識地小口急喘。
嫣紅的唇,濕漉漉的睫羽,一切的一切,都像無聲的乞求。
相曜沒有動作,撐在她耳邊的手臂青筋凸起,蔓延到寬長的手背,如山似棱,隐隐發顫。
忽然,阿瓊聽到什麼,身子不受控地死死一縮,痙攣癱軟地往後倒去。
相曜心漏了一拍,未及思慮便俯身,臂膀繞過玲珑細骨,将她牢牢護住。
下一刻,瞳眸微顫。
大掌之下,僅隔了一層薄若無物的朦胧紗衣,紗衣瑰麗的色澤下,雪膚每一絲滑膩的觸感,都仿佛烙在心上,激起魂靈的久久顫栗。
還有……
還有胸膛下抵着的……
阿瓊一聲嘤咛,眉心委屈地緊蹙,淚洶湧而出。
好,痛……
又……又不僅僅是痛。
她顫得,更厲害了。
相曜偏頭,隔着重重紗幔,越過悠悠蕩蕩的絲縷檀煙,望向發出聲響的罪魁禍首。
“笃笃笃……”
敲門聲再次響起。
那雙佛眸中,如溫潤的暮雨悄然降臨,血色潮水般褪去。
眼尾的紅卻被催生着,幾欲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