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說怎的不在外頭,原來,老闆娘今兒個是得了位貴客呐。”話語含着笑,像自天邊蕩來的,悅耳的銀鈴。
婀娜多姿的兩位年輕女娘聯袂而來,一舉一動皆是無盡風韻,顧盼間,眼角眉梢仿佛生了鈎子,勾魂攝魄。
到了近前,媚眼如絲繞過阿瓊周身。
“這位小娘子這般惹人憐,倒也怪不得讓人忘了奴家要來。”
老闆娘忙賠罪不疊,兩位娘子卻已圍上了阿瓊,疊聲道着。
“奴家眉娘。”
“奴家樊娘。”
“小娘子如何稱呼呀?”
溫暖的柔夷為她整理衣襟,幽靜的香繞在鼻間,讓阿瓊忘了動作。
幕籬掀開,贊歎欣賞的美眸在她面前。
分明該感到冒犯的,可……
阿瓊眼前,不知為何浮現曾經绫羅帳内,她透過朦胧淚眼,望見的那一抹風情萬種的身姿。
舊日的牽絆纏住心神,繞出了說不清道不明的貪戀。
“……我,名喚阿瓊。”
“阿瓊?”
眉娘笑開,“可是玉樹瓊枝的瓊?”
看她點頭,樊娘歎道:“瓊之一字,道不出小娘子姿容半分矣。”
眼神真摯,于是,風塵亦成了韻緻,濃妝豔抹亦相宜。
阿瓊彎唇淺笑。
“要奴家說,這兒的衣裳都配不上阿瓊。”眉娘單手搭上樊娘的肩,向阿瓊眨眼,“奴家有一件訂制的,阿瓊可願一試?”
阿瓊剛表露出拒絕的意味,眉娘便貼身上前,一雙美眸似嬌似嗔,巴巴看着她,“好阿瓊,便給奴家一個面子吧,隻是試一試,不當什麼的。”
香風绫雲間,阿瓊被半拖半拽,一套衣衫塞入了手中,不大的隔間内,外頭的聲響隐隐約約,熱鬧非凡。
回頭,軟榻上案幾薰煙袅袅,自博山爐起伏的山巒間缭繞而出。
阿瓊的手一下攥緊。
走進,撚起爐蓋,内裡,赫然是柔媚的胭脂紅。
……
“……阿瓊,阿瓊?”
“可是好了?若哪兒不知如何上身,莫害羞,奴家進去幫你。”
“多謝阿姊,不用的。”阿瓊打開門,“我已換好了。”
海天霞嵌皦玉的缭绫綢緞,恰到好處掐住阿瓊不堪一握的腰身,裙擺飄然逶迤而下,輕盈繞在周身。
擡眸間,哪怕墨發素簪,亦是天雕地琢,傾城絕色。
望向她們的眼眸那般純淨,若初生之荷,濯清漣而生,不染半分世事塵埃。
眉娘一時看得有些呆,下一刻回身,拿來幕籬為她戴上。
輕紗落下,阿瓊眨眼,“阿姊?”
樊娘笑言:“這身衣裳,可不能随意穿給旁人瞧,除了……”
眉娘湊上來,歪頭,笑得明媚。
……除了啊,阿瓊的心上人。
心上人……
這三個字,冥冥中,仿佛曾在夢中相遇。
分别。
又,重逢。
……
何為,心上人?
“心上人啊,便是對阿瓊好,阿瓊,也想一輩子對他好的人。”
一輩子,嗎。
……
金烏西沉,落霞滿天。
鬧市的煙火漫不到莊肅的佛殿,穹頂之下,諸天神佛高高在上,以怒目,以慧眼,以禅眸傾垂,凝視着殿中一人。
玉白若流淌的淨河,僧袍随風而動,香爐檀煙靜谧起舞。
閉目的僧人似有所感,眉心微動,跏趺定印稍緊,下一刻,緩緩睜眸。
殿外僅有三言兩語,他卻敏銳地捕捉到兩個字。
斜映的日暮晖芒下,明覺背簍尚未來得及放下,急得快要哭了。
“師父,我……我當真不知是怎麼回事,就在街口,那人道自個兒是衣裳鋪裡的,阿瓊托他帶話說先回來了……”
比丘尼看上去簡直想上去給他兩腳,“他說,你便信了?”
明覺面色泛白,說不出話。
一巴掌重重糊在明覺光溜溜的腦門上。
“愣着幹什麼,還不快去找!”
明覺捂都不敢捂,應了聲,背簍放下就往外跑。
一轉身,卻望見一人。
刹那,明覺腿發軟,“法師……”
.
暮色愈沉,街市熱鬧不再,昏暗的小巷裡,牆頭的光斑一寸寸消失。
錦衣華服的公子被夜色吞作獸類,露出猙獰的面目,映在阿瓊眸中,越來越近。
癡迷的神情裡,有明晃晃的不屑與鄙夷。
拼湊出居高臨下的勢在必得。
一步步貼近,嗓音粘膩,“小娘子,裝什麼呢,與盼君樓的妓子走得那般近,難不成,還是良家子不成?”
“左右都是出賣色相,以身換财,賣給誰不是賣,何必千人騎萬人壓呢?”
滿目垂涎,令人作嘔:“跟了小爺,保準你呐,再不若往日辛苦。”
他身後的侍衛散開,圍成一圈,随他逼近。
阿瓊往後退,直到腳跟抵到了牆,退無可退。
熟悉的場面,可這一回,她心底的寒意卻止不住地漫延、攀升。
咬着牙,抑制住顫栗,薄薄的幕籬,已是最後一層屏障。
“她們,她們靠自己謀生,活得正正當當……”
“嗯?”
誇張的神情,仿佛所聽之言滑天下之大稽,短暫的驚異後,驟然一陣大笑。
“哈哈哈哈……”
不止身前的男子,那些侍衛也笑出了聲。
如出一轍的眼神與聲線如鋒利的刀,将阿瓊的皮肉剖開,拽出骨血揚作灰燼。
“正正當當?”男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下一刻,湊近,眼神似要撲向幼鹿的餓狼。
聲線壓低。
“你知道,什麼是妓子嗎?”
阿瓊被迫看着這雙眼,像是望進了深淵的另一面,不為人知,轉瞬便能傾覆所有。
心上仿佛有什麼要破土而出,手心滿是冷汗。
可阿瓊沒等到他再開口。
下一瞬,幕籬被打落,将挽發的素簪一并帶落在地,飄下的長發簇擁着失色的絕美面孔。
她沒有閃躲,澄澈的瞳眸像一面鏡子,照得出世上最深的醜惡。
卻,不染分毫。
蒼白嬌弱似柳,柔韌堅毅亦似柳。
這一刹,這樣難以用言語形容的美,仿佛天地之間的日月同輝,是為她而生,因她同慶。
美得,模糊了時光歲月。
不知多久,粗重的鼻息打破阒靜,貪婪的眼球充血,“美人啊,當真絕色佳人……”
“美人莫怕,來,跟哥哥回家。”
遙遙煙火中,兩三盞天燈徐徐升起,與眼前大大的臉,一同映在阿瓊眸中。
夜來得好快,燦爛蒼穹裡,已現出了幾點繁星。
阿瓊跌落在地,手被粗粝的石闆磨破,混着血,在身後握上了掉落的素簪。
身前,那隻手差一點點,就要扯上她的衣襟,狠狠撕裂。
一行清淚從她眼角垂落,安安靜靜地,決絕沒入披散的墨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