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看着他,看他那雙裝着整個天下的佛眸,看他輕彎的唇角,看他神情中若有似無的,憐惜。
或亦可稱之為,悲憫。
手伸入他的大掌,被緊緊握住,暖意浸到心底,漫開莫名而沉重的酸楚。
“聖僧。”
她啞着嗓音,幾乎隻發出了氣聲。
大掌溫和有力,将她拉起,鮮紅的嫁衣義無反顧地撲向僧袍,破敗糜豔的色彩染上佛光,柔順相貼,落下幾分安甯。
如雛鳥歸巢。
分明初見,竟似……
重逢。
聖僧眸光如微涼的暮雨,落在她單薄的身軀。
“施主可還能走?”
阿瓊驚醒一般,松開他的手,後退一步。
不該這般近的,也,怕自己髒了他的僧袍。
倏然,虛弱藤蔓一樣纏上四肢,耳邊炸開嗡鳴,視野頃刻間被夜色吞沒。
很短暫,再回神時,他的臂彎托着她。她濕透的長發落下來,在僧袍黏出道道濕漉的痕迹。
相曜言語間多了幾分溫和,“施主莫要逞強,不然,貧僧便算白救了。”
阿瓊擡眼,“聖僧,為何救我?”
那麼多人都希望她死,覺得她本就該死,連她自己,都要放棄自己了……
相曜莞爾,“施主,不想活嗎?”
話音剛落,豆大的淚滴從明眸中湧出,砸在僧袍,像一朵朵盛開的花。
她想,她想的。
可,她想阿荼也好好的啊……
阿瓊被他扶着,似随時都會被風折斷的弱柳,反握住他的手臂,便要跪下去。
相曜止住,“有話直說便是。”
阿瓊像溺水之人抓着最後一根求生稻草,話語散亂地乞求:“求聖僧,求聖僧看看阿荼,救救她好不好,隻要能救她,讓我做什麼都好,求聖僧……”
相曜眸色微凝,良久,歎道:“生死有命,施主,莫要強求。”
阿瓊的眼眸一瞬暗了。
……早該知道的,隻是看到他,便不知為何有了一絲希望,希望是自己的感知錯了,希望他救了她,便也能救阿荼。
可……終究,不行的,人,又如何能起死回生呢。
她艱難到阿荼身邊,抱着阿荼,護着阿荼,竭盡全力地膝行,彎下身子。
慘白的面色,沒有比她懷中之人好上多少。
卻倔強地,搖搖欲墜地支撐。
“求,聖僧,為阿荼……超度。”
阿荼說過,想歸去之時一家團圓。
她怕,阿荼和她一同在院中關着,久不出門,尋不到來時的路。
也怕她的家人不等她,到了來時的世界,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
嫁衣在地上鋪開,像一泓血泊汪入黑夜,紅得刺眼。她那麼蒼白脆弱,搖搖欲墜,幾乎是在用生命,抱着懷中的人。
相曜目光落在她脊背曲折的弧度,落在還在滲血的細頸,指梢微動,又被他握緊,按住佛珠。
語調無波,“施主若還是這般,那貧僧要超度的,便不止一人了。”
阿荼擡起頭,散亂的神思怔了一會兒,才遲鈍地反應過來,這,便是答應了。
伏身,深深叩首。
心間如塵埃落定,歸入滄海。
此恩,勝比天高。
.
暴雨急雷不歇,遙遙望去,擊入大地的閃電似無數根通天之柱,将坤靈分割、撕裂,瀉以天洪。
阿瓊站在這頭,看火光沖天而起,迎着天水,淹沒那抹熟悉的身影。
梵語鴻音,恍惚間低喃在耳邊,又恍惚自極遠之處跨洪流而來,繞在周身,托起魂靈,送歸彼岸。
也在她眸中跳躍。
透過火光,她看到十幾載匆匆歲月,看到她們彼此作伴、相互支撐。
阿荼說不了話,她便叽叽喳喳鬧在阿荼耳邊,看她眼眸浮起無奈、暖意漸濃……
曾經,阿荼年幼失去親人時,應,也如她此刻這般。
仿佛身體裡的血被抽幹,一會兒沉重得連手指都動不了一下,一會兒,覺着自己那麼輕,飄在半空,滿腔仇恨,冷眼望着世事滄桑。
可她,又該恨誰呢。
阿瓊無聲地笑,仰頭,天水似刀似箭,徹徹底底将她澆透。
……
娘子,莫要傷心,也,莫要生恨。
奴婢因娘子偷得十載時光,也因娘子歸去,得償所願再見家人,奴婢,已然很開心了。
……娘子,奴婢就要走了,您一定,一定要,好好活着……
餘生,喜樂、安康。
青白的手砸入泥污,她緊緊抱回來,喚阿荼的名字,嘶啞着反複求她,求她不要走,不要抛下自己。
她後悔了,她不該答應嫁的,不該出月樓的,就算被困住一輩子,隻要阿荼能好好的,她怎麼都甘願。
……可,她活到今日,所曆世事,又有幾分由己呢。
火漸漸熄滅,蒼白的灰燼聚集起來,困在一方小小的盒子,放在她的手上。
阿瓊緊緊抱在懷中,又要向他跪下。
相曜擡手,念了句佛号,“施主,節哀。”
……
天光初亮,阿瓊迎着晨曦,獨自一人,往光耀處走去。
腰間的景天墜蕩蕩悠悠,随風翻飛。
阿荼,鏡星湖太遠,我不知自己是否有抵達的一日,便讓你先在此處,可好?
你可還記得傳聞中的九宗聖僧,我遇到他了,是他救了我,為你誦了往生咒,你現在,應該,已經與家人團聚了吧。
隻是,聖僧的救命之恩……
阿瓊想到此,心底怔然失笑。
原來,有朝一日,她也會像話本裡的人一樣,想着來世能夠當牛做馬,報還恩情。
緩緩蹲下身,鮮紅的裙裾在地上堆疊,越來越高,直到一刹,随風傾倒,散亂一地。
鐵鏽味的深色滲入剛經風雨洗禮的泥土,漫延,越來越多……
天地旋轉,白雲與滄海連成一片。
眼前閃過拜别時,聖僧雙手合十,玉曜般的容色悲憫淡然,字字句句,皆是勸解。
她笑着一一應下,眸光落在他的眉眼。
心裡想着,這,便應是世間最美好的模樣了。
她多看兩眼,也算不枉世上一遭,不枉心心念念許多年的自由。
也将他的模樣好生刻在心上,不然,來世不認得,又如何報恩呢。
風吹過遍野青綠,也吹起她沉重的衣擺,交織,紅綠相宜。
倒下時,不知是人之将死生了幻覺,還是美夢成了真,她仿佛,落入了一個滿是檀香的懷抱。
被結結實實地托起,輕淺的歎息化作細雨淋在心上,寬闊的脊背如冬日暖陽,源源不斷傳來暖意,那麼安心。
安心得,好像很久之前,也有人這樣背着她,走過很遠很遠。
而她在他背上,好想這樣的路,永遠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