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孩子人呢?!”
“怎麼換個衣服的不見了。”
“也沒見他們出來啊,這兩小孩咋回事啊。”
“太不懂事了,樓上要不去找找?”
他們并肩坐着,從窗戶穿來的一束光持續切在兩人的中間。周秋山身子動了動,輕輕地越過去,光被折斷在了他的背上。
啊。
這個人……
陳長見怔然地看着他的背影。
外面的聲音越來越近。
“這不有個更衣室,人是不是在裡面啊。”
等陳長見反應過來時,周秋山已經起身走到了門口。
“老師,我們在這。“
也許是發現找人的老師沒回來,來器材室的人越聚越多。一得知真相後在場的老師都炸鍋了。
“真的?”
“太過分了,誰幹的?我們遠中居然還有這樣的學生,會發生這種事?”
站在門邊氣得手顫的總負責老師把厚厚的策劃本“啪”得打在門上。
“别氣别氣,兩孩子都沒你氣……”
“老師們,叫學生快點出來吧。”
穿黑色背心的外聘工作人員伸出個腦袋,敲門催促。
“先把東西拍完。”
幾個老師相視一眼,都認同了。
陳長見從他們那裡收回眼,看見周秋山從沙發上操起外套,不顧旁人從校服口袋裡掏出了手機。
他背對着他們,修長的手指在屏幕上面活動。
而陳長見忽然想起了小學的事情。
陳長見小時候和其他男生有點不一樣。
被老師誇獎,所有作業都非常認真優秀;衣服的拉鍊拉到頂端,穿着總是看起來一塵不染;沒有察覺,但從出生就不斷被人誇“漂亮小孩”的長相。
這些陳長見全部都做到了。
就算是性格,不僅學校,連爺爺下棋那偶爾見一次的小夥伴們都願意供出來當小老大。
他和同齡男生又幾乎都是一樣的。
放學玩卡牌,回家動畫片追得一集不落,上課打瞌睡被老師的粉筆頭敲醒,在小本子上畫火柴人舞槍弄劍,握筆姿勢不正确墨水會染到手指上好幾天也洗不掉。
細數下來,與他們最大的不同可能隻有兩點:
一、他不喜歡在下課時扯女生的小辮。
二、老師發卷子的時候,他永遠能第一個拿到。
因為他們總是把分數從高到低排。
陳長見的那個便宜小學,除了走狗屎運被分配過去的,幾年能上遠中的孩子屈指可數。
“陳長見一定會考上南遠中學的。”
老師滿眼都是驕傲地看向他時,是這樣說的。
升到四年級的時候,某一天看着他又一次領了滿分試卷,後桌變得很奇怪。
“明明那麼用功卻裝出一副整天到晚都在玩的樣子。”
陳長見真虛僞。
詞彙量忽然擴充的小大人,就把這個詞安放在了他身上。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個月。而女生傳紙條時,最喜歡的男生票數最多的是他。大隊長投票也仍然還是他。
事實上這些事情他都不在意。
沒有人告訴過他應該怎麼辦,但陳長見第一選擇就是假裝沒聽見。
這樣的人畢竟不是多數,他仍然和大部分人的關系都很好。
直到那天一百分試卷被人劃掉了“10”,隻剩了一個鮮豔刺目的“0”
始作俑者氣把陳長見的卷子當成旗幟用力揮舞,他硬要向所有人宣告着一個事實:“他是騙子!”
“一直都是!他騙大家,每次都那麼輕松就考到了一百分!”
是啊,一兩次就算了,一兩門科目就算了,一直都這樣——怎麼可能呢?
大家的目光像蛇,從四面八方冰冷而僵硬地遊過來,将他狠狠咬住。
陳長見說:“我沒有。”
“不可能!你說沒有就沒有嘛?”
“你怎麼證明?”
“你們都被騙了。根本不可能,陳長見就是撒謊精。”
被釘在空中的試卷,吊長脖子争相去看的同學,抽屜裡的草稿本像雪花一樣被翻得到處都是。
最後他把手垂下,用隻有自己聽見的聲音說:“我從不騙人。”
然後陳長見第一次在學校打架了。
那時陳華榮生意剛起了點火苗,父子一年也見不到幾次。那次恰巧談生意回了南遠。
他一進辦公室就瞧見臉腫得像豬頭一樣的小男孩,以及他的爸媽。一家三口氣勢洶洶地圍着他家站在中間倔強又孤零零的孩子。
陳長見臉上也挂了彩。雖說隻是一道小疤,但橫在他兒子的帥臉上佷是霸氣。
陳華榮衣冠楚楚,給别人家長和和氣氣道了歉。對面家長以為遇見了個講理的,揚着下巴,神情舒心又享受。
但是沒過兩分鐘就氣得七竅冒煙。
因為陳華榮和對面家長握過手之後,據理力争道:
“你兒子明明也不對,憑什麼不信我兒子考100分。”
“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兒子還沒把你兒子零鴨蛋改成100,說不相信有人這麼蠢呢!”
眼看就要從小的打架變成大的互毆了,班主任滿頭大汗好不容易調和下來,讓對面家長先出去。
陳華榮其實非常會說話,和班主任聊得非常投機,最後班主任又給陳華榮說了些陳長見升學的事。
陳華榮愉悅地連連點頭應下來。
“和老師說麻煩你了,快說啊。”他扶着自己兒子的肩,這小子卻不理人,“不好意思啊老師,我這孩子就是犟。”
還沒走出辦公室,陳華榮就笑着拍拍陳長見的後腦勺說:“出息了,居然會打架,這才是我兒子嘛。你爺爺帶你晨跑了是不是,身體這麼好。這樣,晚上想吃什麼?老爸獎勵你。”
其他老師斜目瞅過去,以為這是懲罰的變相說法。隻有陳長見知道他老爹向來是來真的。
他一直低頭,一聲不吭的。圓圓的後腦勺看起來聽話極了。
一直被帶到辦公室門檻,陳長見突然想明白了什麼似的,蓦地甩開陳華榮,朝班主任跑去。
——老師我不當大隊長了。
班主任眼底裡閃過一絲錯愕:為什麼?
小大人沒有捏住拳頭,也沒有委屈。
他低頭沉默了片刻,然後慢慢擡起頭,笑着說:“太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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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聲悠揚,回蕩着四十年的光輝與榮耀……”
少年們并立在教學樓前,最後一個字抛出,好聽的尾音落在地上,導演喊了卡。
幾人圍在一起檢查拍攝效果,負責老師很滿意地點點頭:“就這遍吧。這正裝穿着真俊,怎麼你們學校學生平時不穿啊。”
陳長見站在周秋山旁邊,他們換完了衣服準備回教室,正好要經過大門前的道。
下課的時候,出來瞧熱鬧的許多同學見縫插針地拿出手機,怼着他們一頓狂拍。在老師轉過頭的時候又驟然收下去。他們把這裡圍堵密不透風,拍攝差點不得不停止。
範海本來是來湊個熱鬧的,也特别高興,他熟練地從兜裡掏出口袋,最後領了一大袋手機回去。
現在場子上的人散了,陽光毒辣,校門口站着的人已經打起了傘,露出了各式各樣彩色的小蘑菇。門衛大爺似乎和門口的人達成了協議,他坐在桌前,還和靠近他的人閑聊。
陳長見來不及看清,在他們走過去的時刻大炮瞬間啟動,快門閃爍的速度讓人耳鳴。
幾個老師還在稀稀拉拉地說着剛才兩人被鎖在更衣室的事,陳長見回頭看見了扶着相機的肖齊。
他似乎一直在戰戰兢兢地瞧着他們,看陳長見瞅過去立刻别開了眼。
“怎麼就是沒有監控呢?學校的錢都花到哪去了?”
“科技樓一樓的房間好久沒用了,走廊燈也是壞的看不清呐。”
“能做出這種事情,查出來一定絕對給處分……”
等到離大道有一段距離,陳長見停了下來:“老師。”
肖齊立刻停住了腳步,女生被吓得一抖。
“不用監控,我好像知道是誰。”他指着在斜後方的兩個人,“他倆。”
衆人順着陳長見的指的方向轉過去,旁人一個個讓開,最後剩下了肖齊和那個女生。肖齊的臉驟得刷白。
“我和周秋山進去的時候,房間裡沒有一個人,就他們兩在門口正要進來。當然是拿相機。”
“——那麼珍貴的相機一定随身攜帶,放桌上的時間不長吧。”
陳長見朝肖齊走過去,說:“我們走進了裡面的房間換衣服,外面一直在說話有動靜,但因為下課吵得也聽不太清。然後門就打不開了。”
“終于老師找人來了,我們出了房間放在桌上的相機就沒有了,說明什麼?他們中途一定來過。就算是在門被别人鎖了之後才進來,你們看着我和周秋山進去,這麼久沒見我們出來,聽見裡面動靜,為什麼不來問?”
“你你你血口噴人!”肖齊見他越走越近,結巴着,“而且憑什麼相信你說的……我們出去了呢?根本沒注意你倆出來沒有。而且沒有監控,你怎麼知道……”
陳長見冷道:“科技樓外面有。現在就可以去調監控,看這段時間負責拍攝的到底有多少人進去了,挨個排除就好。”
肖齊回頭看了一眼背後的小女生,無可奈何地咬牙繼續說:“就算隻有我們,我怎麼知道你們是被關在裡面了。而且當時下課太吵,根本沒聽見你們在裡面說話!”
“就算。”陳長見一字一頓地學着他,“就算我在這麼多人裡就挑中了沒說過幾句話的你污蔑……”
陳長見環顧四周,然後轉過來慢慢上下掃他一眼,最終定在他顫抖的手上:“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在抖什麼?”
他臉上沒有一絲憤怒,甚至還在臉上裹着親切的笑,但眼神向下,就是讓人有了緊迫感。
肖齊被盯得打了個顫,身後的女生已經吓哭了,根本就不敢蹦出任何一個字。
正在搬儀器去操場的導演過來,瞧着這仗勢有點好奇:“怎麼了?”
這些人都是外聘的,負責老師觀察了眼下的局面心裡早就門清了。
“小孩意見有分歧,導演你先去,麻煩了。”
她把導演支走,又站過來打圓場:“這樣,你們幾個先回去上課,還有一節課才放學是吧。待會放學的時候去範主任辦公室解決……而且真是這樣,現在小陳你也沒有任何證據。咱們現在不要激動……”
肖齊的情緒接近失控,根本就受不了老師任何有指向的話,他的臉非常紅:“就算是我!就算是!那又怎樣——”
身旁的人被他的語氣吓得越躲越遠,生怕這人火燒到自己身上。
陳長見也退後幾步,他看起來卻沒有任何詫異:“我就是說一下我的猜想。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次一定是你。”
他似乎沒了興緻,快步走遠了。背對着他們,揮揮手道:“放心,我等會放學自己去找範主任反省我诽謗同學。”
陳長見腿長,加上他走很快,想着回去再寫一會作業。沒多久就已經走到了高二教學樓下,回頭看見身後的大隊伍已經不見了。
“如果不是他倆呢?”
這時,他發現隻有周秋山跟在他身後。
“不是?”他轉過來對着周秋山,“不是的話,那我就錯了……那你會幫我做僞證嗎?”
周秋山想了想,果斷道:“不會。”
“什麼?”
陳長見本來隻是問着玩的,心裡面笃定周秋山一定會站他這邊。畢竟他倆可是一條繩上被欺負炭烤的螞蚱。
“你……”陳長見收回眼底的驚詫,轉而指着前面,“能看到前面那堵牆嗎?”
周秋山不知道他什麼意思,愣了一下,誠實地回答:“能。”
“我以為你有這種眼見力……”陳長見琢磨着,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就該知道這時候應該說‘會’。”
話罷,周秋山輕笑了一聲,手放在了嘴上,又笑了起來。
冰山化了。
這比喜馬拉雅山頂端的冰川融化還讓人震驚。
陳長見竟然一時有點錯愕,不知道該繼續說什麼。
他本意就是想逗他一下,他這樣的想法時常都有,今天突然就實施了。說出來之後他其實就有點後悔,以為周秋山會暗諷自己的越界。
周秋山笑意已經達到了眼底,嘴角仍然抿着弧度。他說:“我會說是我指使你幹的。”
空氣彌漫着黏稠的濕熱,樓上的教室傳來朗朗的齊讀聲。
陳長見捏了捏手心。
周秋山想逗自己。
“切,誰要你頂罪。”他别開眼,嘟囔着,“我剛不是都說了要去找範海反思嗎。或者升旗儀式讓他把我放到全校同學面前羞辱一遍報仇解氣。”
陳長見踢了顆旁邊的石子,小石子穩當地滑進了旁邊的池塘裡,激起一片漣漪。
他輕松地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手插在兜裡對着周秋山:“我這是流氓行為,但凡事都有概率,這世界上有多少事能在不知道結果的情況下就能打包票說100%?”
“你說呢?周同學。”
他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膀。
“年輕,就不要怕犯錯嘛。”
他往回走了,伸了個懶腰。似乎還沒演夠,陳長見突然說:“瞧見了嗎?”
周秋山眼睛從他剛才拍過的地方收回,擡頭疑惑。
“處理這些麻煩的人,除了動手,嘴炮……”
“還有這個。”
陳大學霸邊往後退,邊指了指自己腦袋。然後大步流星地往樓梯上邁去。
他的梨渦從光暈中一晃而過,淺淺地消失了。
還未拉上的校服被風吹鼓,隻在轉角留下了一個意氣風發的背影。
“周秋山。”
一個脖子上同樣挂着相機的男生跑了過來,“我是你們隔壁一班的,看見過你好多次了。”
周秋山回過神,他朝來人點點頭,開始往樓上走。
旁邊的人也跟着他的步子,說道:“别生氣啊,我們新聞部這兩同學人其實都挺好的,今天不知道咋回事。”
“我們想有時間采訪你一下,可以嗎?應該不行?你們這種公司是不是有限制的啊……”
一班的同學很健談,有點渾然天成的優越,縱然周秋山并沒有回答他,他仍然自顧自地說着。
他說了很多,卻并不惹人反感。
“……我看見學霸上去,你們兩剛才拍攝的時候幾乎都沒說過話呢,沒想到你和學霸這麼熟啊。”
旁邊的同學甚至都沒注意到,周秋山已經停下了腳步。
發現旁邊已經沒影了,一班同學停下來,回頭看見周秋山站在低幾級的台階上,他低着頭,忽然笑了。
然後,他聽見周秋山說:“剛剛認識的。” “這兩孩子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