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三月,揚州城。
一陣淅淅瀝瀝的小雨過後,霧霭散去,碧空如洗,斜照的晚霞穿過黛瓦牆頭,射入張燈結彩的绮國公府。
素日裡威嚴靜谧的府邸挂滿紅綢,随着司儀一聲“禮成”,府中迎入一位遠嫁而來的新婦。
小窗人靜處,新婦葉茉盈頭戴喜鵲登梅的紅蓋頭,安靜坐在窗前喜床邊,雙手交疊搭在腿上,身側隻有喜娘和陪嫁丫鬟璇兒做伴。
已得了豐厚打賞,喜娘嘴兒塗蜜,眉開眼笑地說着吉祥話,有意無意恭維起新娘子。
“世子是個會疼人兒的,早早打發了親朋稚童,以免來鬧娘子。娘子嫁入绮國公府,等着享清福吧。”
葉茉盈眸光晶瑩,交織幾分笑、幾分愁,“借您吉言。”
她從京城遠嫁而來,跋山涉水,走走停停,輾轉百日,從未見到過謝氏族人。謝氏從下聘到迎娶,皆交由府中幾名管事操持,家主和大夫人不曾露過面。
論誠意,遠遠不如曾經求娶過她的那些市井人家。
可縱使這般,她還是嫁了,義無反顧,令獨自撫養她長大的父親連連歎氣。
一樁陰差陽錯的婚事,門不當、戶不對,若非身為郎中的父親曾在多年前贈予绮國公夫人懷子偏方,助绮國公夫人懷上唯一子嗣,誕下世子謝紹辰,謝氏是絕不會認下這門稀裡糊塗的婚事。
正因父親有恩于謝氏,謝紹辰才會在奉旨入京期間,登門探望恩人,也才有了那晚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的荒唐經曆,促成了這樁妾有意、郎無情的姻緣。
思及此,葉茉盈眼前不自覺浮現多年前廬山遇險的情景,是少年模樣的謝紹辰向她伸出援手,背着她一路下山。
她在濃烈的感激中牢牢記住少年的側顔,經年夢繞,成了執念。
沒有謝紹辰,就沒有如今的她,可少年已不是當初模樣,少了熱忱,變得矜冷,清雅中透着疏離。
正回想着,喜房的隔扇外忽然傳來門扉合翕聲,随之是喜娘和璇兒的問安。
“世子萬福。”
“姑爺金安。”
葉茉盈微微一怔,交疊的雙手因緊張泛起涼意。透過大紅蓋頭的縫隙,她瞧見一雙雲錦靴慢慢靠近,繼而是一陣清淺的名貴熏香,沉香交織白檀,加之丁香、木香、甘松不等。
是雪中春信的味道。
高門子弟慣用香料,葉茉盈雖談不上喜歡,但也不排斥,此刻聞到新郎官身上的香味,竟覺清爽沁潤,似有寒梅在凜冽中盛放,傲雪欺霜,傲骨嶙峋。
未經風月的少女漲紅了臉,熱辣辣的,在一聲“退下吧,這裡無需你們伺候”中,懵懂擡眼,被大紅蓋頭遮擋住視線。
喜娘嗫嚅地提醒道:“世子與娘子還未合卺、結發。”
“嗯。”
璇兒一步三回頭,實在捉摸不透世子爺的态度,明明一身喜袍在身,瑰姿玮态,郎豔獨絕,可面上不見絲毫喜色,更沒有初為人夫的雀躍。
眼底平靜似一汪漁船劃過不留痕迹的深潭。
璇兒不敢多做停留,但隐約覺出,大喜的日子,世子爺滴酒未沾。
等一老一少離開喜房,周遭陷入詭異的甯靜,唯有一對龍鳳喜燭熒熒跳動,忽明忽暗,映在蓋頭上,暈染片片紅暈。
葉茉盈的心跳便如熒熒燭火,忽上忽下。
那雙雲錦筒靴消失在方寸視野裡,旋即響起一陣椅腿摩擦聲。
那人坐在蝶幾旁,沒有掀蓋頭的意思。
“葉姑娘自便。”
男人清越的聲音帶了點懶倦,還有一絲漫不經心。
葉茉盈心中的希冀一寸寸冷卻,她不該抱有僥幸的,試問誰被算計了,會大度不予計較呢?
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她慢慢摘下蓋頭,攥緊在十指間,清潤的眸子透過暖融燈火,看向牆角蝶幾旁的男人。
喜袍、玉冠、金縷帶,朗眉、星目、玉樹姿,容冠絕,人清冷,仿若雪山青松,與月波為伴,練就一身凜然,偏偏生了一雙微揚的鳳目,點漆瞳,深邃眸。
當他看過來時,萬縷深意交彙其中,叫人不敢直視。
葉茉盈放下蓋頭,一聲水到渠成的“夫君”繞在舌尖,怎麼也說不出口。
他喚她葉姑娘。
這份疏離,不是她一頭熱就能消融的。
越過謝紹辰如玉的面龐,葉茉盈将目光轉向喜燭旁的小盞,片晌,輕聲道:“該合卺了。”
“葉姑娘覺得有必要嗎?”
關上門來,無需顧及場合,對外攬下一切責任、聲稱是自己酒後失态誤闖女子閨閣的年輕世子不再維系人前體面,話語直白,泛着剖開假象的犀利。
這樁蓄謀的婚事,在另一方的被迫接納下,劃開深深溝壑,葉茉盈心虛又苦澀,始終不懂,當年背她脫困的少年,怎會忘記前塵,對她毫無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