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緻修已不敢去看令儀的眼睛:“我是不小心的,沒想到她會這麼脆弱。”
阮緻修命人把氣若遊絲的柳珠弦擡回她的房中,令儀跌跌撞撞地撲在榻前,自責不已:“都是我害了你。”
聽到了她的呼喚,柳珠弦緩緩睜眼,如宣紙般蒼白的臉慢慢轉向令儀。被鮮血浸染的唇畔輕啟,綻開一朵朵殷紅的花。
下人七嘴八舌地談論起事發經過,在他們的叙述中,令儀拼湊出了當時的情況:柳姨娘向阮緻修求情時提起了死去的二姐,阮緻修氣急,給了她一記窩心腳。
柳珠弦隐忍了将近二十年,終于在這一刻爆發,但也給自己帶來了滅頂之災。
“我想好辦法了,淵柔會幫我的。”令儀淚水滾滾而下,悄聲在柳姨娘耳邊道,“我要是早些跟你說,你就不會去求他了。”
柳氏眼中忽地閃爍出喜悅的光彩,眼角滲出滴滴淚珠,混入頰邊鮮紅的血水裡,緊緊地握住了令儀的手。
令儀蓦地轉過頭向慧舟大喊:“去請程小姐來,就說我有要事找她。要快!”
柳氏的眼神忽明忽暗,似是一盞孤燈行将熄滅,但還有一絲希冀吊着她,讓她不敢就此歸于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院子門口忽然響起一陣腳步雜沓之聲。香風過處,一個衣着绮麗的女子輕車熟路地直奔柳氏榻前。
“你們都給我滾出去!”淵柔厲聲喝退了侍立一旁的所有婢仆,隻在屋中留下她們三個人。
聽令儀講明了事情原委,淵柔唯餘苦笑,向眼中閃爍着微光的柳珠弦道:“娘,女兒回來了。”
柳珠弦看着那張陌生的臉,嘴唇翕動,似有所言。淵柔附耳過去,才聽清她一字一字說的是:“娘的阿令回來了?”
淵柔淚如雨下,把她冰涼的掌心貼在自己的臉上,語氣中委屈摻雜着埋怨:“是,娘難道沒發現嗎?”
柳珠弦看看令儀,視線又轉回淵柔臉上:“你小時候也是這樣淘氣,後來才變得那麼溫柔馴順。所以一開始,娘以為是小時候的你回來了,怕你以為娘不喜歡你了,所以沒有點破。”
淵柔淚流得更急:“我知道無論阿令變成什麼樣,娘都會喜歡的。娘,我一直在想你。”
柳珠弦輕拂淵柔的手臂,示意她再貼近些,用盡全身力氣對她耳語:“娘也想阿令。”
“那你為什麼不去找我?”
柳珠弦向令儀努努嘴,讓她從櫃子裡取出一個匣子。令儀打開一看,裡面正是淵柔送給她的雙鸾點翠步搖和所有來往書信。信紙揉得很皺,好像已經被摩挲了很多遍。
柳珠弦說話越發吃力,似乎再也支撐不住:“你送的東西,娘都整理在這裡。聽說程家人對你很好,娘就放心了,不想去打擾你,怕你想起娘,會覺得丢臉。”
令儀這才知道,原來在看到信上熟悉的字迹開始,柳珠弦就已經知道真正的阿令是誰了。柳珠弦待她好,都是她對女兒侵占自己身份的補償。
“女兒從來沒覺得娘丢臉。”淵柔哽咽着,握着柳氏因操勞而略顯粗糙的手不住地垂淚。
柳氏留戀地撫着淵柔的臉頰,然後向令儀道:“你不會怪我們吧。”
令儀目光沉靜,眼角滲出淚珠:“不會,這是我欠你們的。”
聽到她的回答,柳珠弦目光漸漸渙散,笑容裡卻滿是釋然。
“一定要幫她。”從日上三竿到夕陽西下,柳氏不住地對淵柔重複着這句話。随着屋檐上的太陽斂去最後一抹光芒,她的生命也走向了終結。
掌燈時分,柳氏停止了呼吸。淵柔悲聲大作,暴風驟雨般淹沒了本如死灰槁木般沉寂的宅子。
令儀亦不停地呼喚着:“娘。”這是她第一次這樣稱呼柳珠弦,亦是最後一次。
淵柔看了她一眼,想要責備她幾句,見到她自責的神情,終究是沒有說出口。
屋外衆人得了命令,不敢進屋勸止,等了好久,才見淵柔從裡面腳步虛浮地走了出來。悲傷充塞天地,她已沒有任何力氣再去思考其他。
阮緻修按下内心的疑惑,陪着笑上前應酬:“程小姐辛苦了,不如在舍下用頓便飯再走吧。”
聽到熟悉的話音,淵柔這才擡起迷茫的眼睛,視線聚焦在他臉上時,一道精光瞬間聚斂。
“撲通”一聲,阮緻修捂着胸口倒在地上,胸中血氣翻湧,不明所以:“程小姐,你為什麼要踢老夫啊?”
淵柔唇上浮起一抹蒼涼的笑:“太妃仙逝,國喪當前,你們還敢操辦這事。不怕事發,就趕緊收手。”
從她的神情和語氣中,他仿佛看到了記憶中女兒熟悉的模樣。可是他不敢認,而且對于他來說,令儀的性情究竟如何并不重要,能為他所用就可以。
衆人眼睜睜地看着淵柔走遠,隻能默默地低下頭,當作什麼也沒有看見。
一滴,兩滴,千萬滴雨驟然降下,帶來陣陣清涼。
令儀守在柳氏榻前,在内疚和寒意的雙重侵襲下不停發抖。
聽着雨打樹葉的輕響,她才轉過頭望着窗外,喃喃自語:“要變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