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隻一位老人。
老人不知年歲,但佝偻的身軀近乎要栽入黃土裡,松垮的黃皮上生出褐色的斑。屋外雖剛蒙受一場大雨,仍留有仲夏的餘威,可屋内的老人穿着鮮紅的大襖子,不喊熱,也不擦汗,像是個沒幾日可活的老骨頭,子孫兒女忽悠穿上壽衣,免得死後還得費時整理遺容。
趙景誠清清嗓子。
“後生,是……趙景誠吧。”幹枯的老鴨嗓嘶啞,仿佛胸膛漏了個洞,老鼠啃着骨血的聲音。讓人升起一層密密實實的雞皮疙瘩。
趙景誠渾濁的灰眸直視老人,又聽老人嘶啞聲:“凡寶說過你……說,說,說……”老人忽然如生鏽的老銅鐘,定了足足半分鐘,才繼續轉動:“對,修族譜。”
凡寶?馬超凡,馬老爺?
趙景誠繞有所思。
很快,馬老爺徐徐從門外趕來的,屋外哀樂戚戚,興許送葬的隊伍會踩着最後一線天光送人入土。
他好像碰上了天大的喜事,嘴裂開笑,面頰兩塊肌肉鼓起而僵硬地繃着,黝黑的眼珠子深深凹陷,以一種怪異的語調,叽裡咕噜念着什麼。
他直勾勾地盯着趙景誠,一股詭異潮濕的氛圍彌漫。
祠堂内的黃熾燈照着,給屋内添了層暈黃的濾鏡,僅隐隐有些光亮,馬老爺堵在門口,朦胧中他的瞳孔好似縮成一條線,背影拉出一條纖長細線,像泥地裡爬行動物的尾巴,叫人不由自主想到口耳相傳的民俗詭事。
趙景誠心髒不可抑制地狂跳,感到一種毛骨悚然。
弱光環境下看物體,他雙眼幹澀異常:“外頭發什麼事了?”
一陣電流聲,黃熾燈突然又更亮了,驅散了屋内陰恻恻的氛圍馬老爺正和藹而親昵地端詳他:“良辰吉時,可不能耽誤了。”
恍惚間,趙景誠想起馬老爺一直在強調時辰,修族譜挑個吉日即可,會看中時辰嗎?
他心中一股怪異感流動,黃熾燈又暗了,世界蒙了灰,便得扭曲而不真實。
馬老爺家鄉話和老人說了幾句,又翻譯給趙景誠聽:“按照我們這裡的傳統,認祖歸宗的小輩得去地裡捉隻雞公,充當祖宗的替身,隻要雞公點頭,就代表祖宗同意此事。”
趙景誠頭越來越暈,心中略過猶疑。
馬老爺居然突然起跳,撲到老人身上遮住了他的眼睛,而後一位仆從猛地把抓好的雞公塞入他的懷中。
做好這一切,花了不到十秒鐘。
等老人混沌的雙眼再次恢複,趙景誠懵逼地抱着雞公,與其大眼瞪小眼。
馬老爺站在老人旁邊,朝他擠眉弄眼:我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不行,爹爹我都替你備好了。
自從十歲那年,他的父母車禍去世後,趙景誠從未感受過如此熾熱的親情,胸口騰起一股難以啟齒的尴尬,隻會懵懂地向馬老爺點頭。
祠堂裡的老人稀裡糊塗,見趙景誠懷裡抱着雞,就繼續抽氣道:“嗬嗬,拜……嗬……雞公……”
趙景誠努力地安撫自己,在馬老爺的注目禮下,走到祖宗牌位前,把雞公放置在了供台上。
他又轉身回到了原位,緩緩跪在柔軟的蒲團上。
老人松垮的肉突然興奮地跳動,臉部經絡仿佛蛆蟲,在老皺發黑的皮膚下蠕動:“好……好小輩……”他口齒越來越清晰,語調尖銳得拉老長,“拜雞公,快拜雞公!”
幾乎命令的語氣,趙景誠一直壓抑着的不快感不斷蔓延開來,雞公眼珠快要迸裂而出,盯得他頭昏眼脹,周圍世界都在叫嚣着“拜雞公!拜雞公!”
快拜雞公,快拜雞公。
聲音像是洞窟裡的熊模仿人的古怪音節,黏膩潮濕地貼着他耳畔響起。
送葬的哀樂漸漸放大,節奏變得更加強烈,忽然流露一股春風雀躍的喜慶之意。
趙景誠總感覺哪裡不對勁,身體彌漫一股濃厚的疲倦感,恍惚中,他的脖子重得幾乎彎了下去,牽扯着整條脊椎,彎折,頭重重地磕向地面。
咯咯咯——!!!
雞公突然發狂,從供桌上飛下來,猛地啄了口他的額頭。
不知哪裡起哄喊了句:“夫妻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