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丞相還未從地上站起:“戚府願意率先捐出城郊一千畝田産,白銀三千斤。”
戶部尚書吓得癱軟跌落在地:“臣也願意......”
南皇擺手讓丞相都記下今日朝中哪些官員出資,出資各家都有多少。朝堂上的氛圍一時凝滞地緊,南皇最後看向才從邊關回來的阮大将軍。
阮冰輪側首偷望,身側的兄長款步上前。
“陛下,阮府願意——”
南皇擡手截住了話茬。
“此行鬼魔衆多,我要你調來三部的兵力。”
阮冰輪蓦地看向身邊的父親,父親神色未改,他又閉緊嘴,深埋下頭。南皇這哪是調集阮家兵力應對地震後的鬼魔那麼簡單,這三部的兵力,一旦把兵符和調兵權轉交給陛下,那就萬沒有再開口要回的機會。分明是要趁着這次天災,順道把阮家的羽翼給折了。
阮冰輪聽見兄長道:“陛下,北魏邊境近來動靜不小,此時調集大批量兵力往中部走是不妥之策。”
“太子。”南皇哂道。
謝塵钰腹背皆被幾道滾燙的視線盯住,動了喉頭,他當然明白其中道理,太子絕不能違背父皇的命令,他幾乎艱難地吐氣,不敢扭頭去看後方的阮冰輪。
南皇卻不待謝塵钰的回答,輕笑道:“太子殿下親兵,率領三部兵将赴往長川。長川一出事,民生難安,後方安穩才是國之根本。前線如今隻能一搏,阮将軍剛從邊塞歸來,想必疲累,但軍隊不可一日無将。”
“你先在京中好生歇息。沈賢,東方如今局勢暫時平穩,我令你調集兵力支援西線。”
沈老将軍恭敬地應下。
阮冰輪眼睜睜見父親起身,拍了拍兄長的肩,低調地沖他搖頭。
阮冰輪躬身埋頭,拘謹站在原處,反而冷靜了。南皇将阮氏視為眼中釘良久,這顆釘子遲早要拔出去,隻看謝塵钰能不能降服了這邊境來的三部,将他們悉數納入麾下。
謝餘随着衆人出了宮門,雖然頂着謝姓,他在宮裡的位置也很尴尬,這種時候向來是無話可接。光有虛銜,并無實職。
街巷還在落雨,謝餘撐着傘,閉眸将朝堂上各方吵鬧的話語過了個遍,理了理思緒,調轉腳步。
“去城東阮府。”
謝餘沖馬車夫道。
東宮金銀殿。
季念昭将今日講學的課本收拾妥帖,謝塵钰猶豫一會兒,開口道:“師尊,我想請你助我一程。”
季念昭唇邊還挂着淺淺的笑意,今日講學太子從頭到尾隻是敷衍地應付幾句,就沒有将心神安甯過。
季念昭挑眉問:“長川洪水那樣猛,水退後疫病肯定少不了,宮裡也該防備着了。陛下就那樣放心?敢把你派往長川。”
謝塵钰沉默半晌,難得苦澀一笑:“我不去,父皇的算盤不就落了空。誰還能鎮住那批兵将。”
季念昭比劃了下桌案上的地圖:“從這塊到這,都要親自走一遍。這幾處有當地仙門管控,倒不需要你親自派兵力了。此外,運輸物資的線路也是一樁要緊的大事,你心裡可有打算。南皇這是要殿下親自去處置這樁禍事。”
“我已私下召了東宮幕僚相見。”
兩人攀談的時候,侍從匆忙進來小院,在謝塵钰跟前通報一句。謝塵钰颔首,青袍的少年将傘擱下,拖着濕哒哒的下擺進到屋内,拱手道:“太子殿下,師尊。”
謝塵钰疑惑道:“堂弟這個時辰來?”
謝餘微笑,雙膝一折,朝謝塵钰跪下。謝塵钰騰地站起身,作勢要扶他:“你好端端的,跪我幹什麼。”
“太子殿下,微臣想随你一同前往長川。”
子夜過後,雨水變緩,他手裡握着的桐油燈不至于被斜飄的雨水澆滅。
王府上的車早被他遣了回去。宮侍請謝餘上馬車,送他回府。謝餘笑着婉拒了,回眸望見昏黃窗裡兩抹湊在近處的黑影,又一個人孤寂地走進雨裡。
夜風涼得刺骨,十指凍得僵直難以屈伸。握緊傘柄,謝餘聽着雨打枯葉的聲,不懼怕這夜色濃稠,反而想起些無關緊要的往事。
那些令人煩擾的過往在噼啪的雨滴聲裡很快響起嘈切的歌女琵琶語,彈來濃得讓人喘不上氣的愁緒。
謝餘讨厭雨天。
秦淮河畔多少名伶,他的母親過去是其一。
容貌姿色才華身段,占個幾樣的人就算得金陵那帶某個小樓裡的頭牌了。若占全了,就是一等一的花魁,想一擲千金睡美人的男人多的是,京城富甲,王公貴族,但有哪個是動了真心呢?
名号打得再響,在王侯公子哥們眼中,這些歌女舞妓,說白了就是千人乘萬人騎的婊.子,一個金籠子裡的玩物罷了。
謝餘從來聽多了以色侍人的故事,也見多了被抛棄的人事。
他厭煩那些下雨天,被母親用藤條抽打,傷口不見光,腐爛發膿,舊傷卻很快又添新痕,厭煩活的像砧闆上的魚,柔弱到隻能任人宰割,厭煩那些沒有半分人的尊嚴的時日。
母親這樣的女人最是讨厭。謝餘想,但她總歸是自己唯一的親人了。
雨水順着傘面滑下,落到謝餘的臉頰。
他又不經意走了神。
昔日母子住的私宅穿過幾條巷就有一片真正的蓮池。
夏日一至,粉嫩的菡萏藏在碧葉下,采蓮的女孩坐在木盆小舟裡慢悠悠地劃,男孩子赤膊梭進水下采藕吃。
就是在那樣一片充滿生機的湖裡,母親壓着他的後脖頸,要将他溺死。但她心軟了,松開了手,作為補償,母親為他取了個字,叫舟安。
這趟要葬送他命的小舟,終究駛離了岸後,又一如往常,全樣返回。
她當初真不應該心軟的。
謝餘想。
但他依舊會痛苦地想起年輕時的母親,一如那些至今在花巷裡流連的少女郎,目裡流露着天真、不知世事的愚蠢,喜歡在花開的季節執着小筝坐在樓上彈唱。
然後隻迎來旁人的笑話:“箐娘,都是有兒子的人了。老了,還站在上面攬客,害不害臊?”
母親一張臉唰地白下來。
樓子裡名伶,從前有怒火,可以理所當然斥責那樓子裡身世比她還凄苦的梳頭婢女。現在徹底掉個頭,人人都嘲笑她上趕着當人家不要的破鞋,有了兒子後,一朝落入谷底,老鸨子百般刁難賠錢貨,母子二人維持生計的來源少得可憐。
箐娘無人可使喚,隻剩下一個對自己百依百順的兒子,一個生下來就是吸她血的讨債鬼。她教訓謝餘,從來不收力,打得太狠了,最多去找樓裡的老鸨要幾瓶藥。
畢竟沒人願意看見有人死在自己的地盤。
謝餘不甘心。
他想起幼時在貧民窟裡撞見的一輛轎子,有人扯着他手往兩邊避開,但謝餘平生第一次看癡了。
多麼神氣,他想。
若能往高處爬,就不用做轎子前被貴人用鞭子抽打的馬奴,那原本是母親為自己想好的歸宿。
這些人可以擡别人,為什麼就不可以擡他呢?
複雜的心緒在見到府門前那來人時被沖刷地煙消雲散,謝餘緊了緊握傘的手骨。
那人昂着下巴轉過頭,哈哈着往這邊走來。
來人攏了攏自己的衣衫,居然真像約定裡那樣不帶任何侍從,隻身赴會。謝餘容貌生得好,可惜年少苟且偷生養大,年紀輕輕落下一身病根。這樣的病美人,放在京中,想疼惜的人可不少。
可惜頂了個皇親國戚的名義,不好直接下手。
不過嘛,娼妓之子,爬得再高,那也是個做娼妓的雜種。
“謝餘。”來人喑啞地出口。
“沈公子。”謝餘目裡沉了沉,笑着迎過去。
打更鼓鳴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鐘樓震顫,霧氣漸漸從一座座空無人煙的瓦房小巷間漫過來。
黑寂的天在下小雨,連綿無聲。
哐當劇烈的撞擊聲和着暴雨嘩啦、電閃雷鳴聲一起傳來。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三面環湖的避雨小亭裡。亭子周圍被蓮花叢包圍,外面大雨傾盆,水柱順着亭檐的瓦隙往下落。
此處隐蔽不易被人察覺,加之隻有他們二人。沈仲不客氣地打量了謝餘,他身闆單薄,足足比自己矮了一個頭。孑然一身,站在那裡,面相幾分陰柔,不哭不鬧,比那些天天奉承他的娘們還适合做個尤物。
沈仲舔了嘴唇,一把拽過謝餘的手腕,拉到自己胸前。
他形單影隻前來,不帶侍從,雖然是之前和謝餘做好的約定,這比娘們還弱的小子非要稱說這種皮肉事情不能被旁人知道。
沈仲自然不會因為這種理由妥協,他打算将計就計,今夜就在此處辦了謝餘,讓這個頂着謝姓的貨從今以後跪在自己身下,成為自己的禁脔。
謝餘淡淡地看着面前這人。
沈家嫡系有三房,沈仲是二房的嫡子,不比沈期在府裡受寵,但好歹是嫡系血脈。如果死了,屍骸無存,沈家人一定會耗費大批人力糾察到底。
謝餘知道,這件事情自己一旦做了,不管是在黑夜,還是白天,在大街上又或者此處小亭,一定會被沈家人知道個徹底。
但謝餘需要的就是讓沈家知道自己殺了他們的人。不僅要讓沈家知道,更要讓阮府的人知道——自己得罪了沈府,能投誠的也隻阮将軍府。
沈仲摩挲着美人纖細的手腕,将手擱在肩頭,輕輕往下一拉,露出一大截雪白的脖頸和後背。那後背水做的蓮子一樣白嫩,輕輕一掐,就留下一個紅印,讓人口幹舌燥,立馬起了旖旎的心思,身下燥熱得慌。
就在沈仲設想的功夫,一隻白骨在不起眼的角落裡破土而出,悄悄調轉方向,抓住沈仲的腳踝,陰氣瞬間纏繞入體。
還來不及掙紮。
謝餘含笑看着面前人身子軟軟地坍塌下去。
他淡定将衣領提回原處,拎着油燈又孤身入了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