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好不容易一路殺到外圍的修士,戰戰兢兢地舉起劍,勉強對準再次湧來的一波。
“哪來的那麼多屍?”
“這座城裡可沒那麼多的人!”
青城嶺的修士擅長造器,劍法武力都不算精通,躲在人群中央,抽出空去看那些紛雜的地面。他們面色凝重,沖四周的人揚聲道:“看地上,全是沙。沙礫泛赤紅,依據色澤,恐怕!”
恐怕都來自長川。
衆人頓時被一團擊潰,哪管手上砍的什麼,互相大聲懷疑質問:“長川!那些玩意兒從骨窟裡爬出來了!不是說封印至少還能撐個十幾年嗎?”
“完了!全完了。恐怕我們今日都得葬在此處。”
“廢話休說,拼死殺出去。”
不孤山門傾頹多年,門内不剩長輩。派出的小弟子們走在隊伍最末尾,忽被戚甯安阻擋在前路,兇屍揚起利爪,甩下手中斷頭顱,寸寸逼近。弟子們顫抖執劍,慌忙四顧,但四下衆人連護住自己的門生都有心無力,無人有多餘閑情注意到這方險況。
弟子抹了把淚,殊死一搏,沖遠處的季念昭大喊:“明昆師叔,救命啊!”
季念昭顧不得多想,微一動身,隔空用小刃刺穿兇屍肩膀,将其釘在樹樁上,堪堪擋住。
捂嘴咳兩聲,甩幹掌心血珠。
姜容掐住一隻飛來的羽箭,笑容蓦地消失了。他蹙着眉頭遲緩一下:“謝塵钰,你要在此地動手?”
謝塵钰目裡卻容不下除季念昭外任何人,那墨綠的瞳仁鎏着金,眼底的光芒愈來愈大,越來越激蕩。
他握住那把花雕大弓,一弦搭九矢,手扣得繃緊,眼尾也高吊得局促。
劍拔弩張。
“季洱,随我走。”謝塵钰眉宇籠罩在極其陰沉的暗影中,固執地凝視他。
季念昭頭疼欲裂,但還是虛喘幾口氣,鎮定回他:“太子殿下,請回吧。沈期,幫我把他攆走。”
謝塵钰眼睜睜看着他轉身離去,卻氣得笑出了聲:“季洱,你到底在隐瞞什麼?”
沈期嘩啦拆着箭:“師尊叫你滾,聾嗎?”
謝塵钰追着季念昭往前走了一步。
電光火石間,白駒扇和折花刹那刺出,謝塵钰衣領的袍子豁口,露出頸間玉墜子。
謝塵钰急忙攥過玉墜,緊握在手心。
殘斷的箭矢七零八落地插在滿地血泥裡。
他們都閉嘴不說,謝塵钰胡思亂想,不知想到了哪層,面色陰沉戾氣氤氲,譏笑:“你留在這裡幹什麼,尋死?為了擺脫我,你連命都不要了?”
季念昭倏感不對勁,他震驚地望着謝塵钰的眼,那眼裡邪氣四溢。
謝塵钰不是不識大體的人,哪怕是仇人,也不會在這種關頭阻攔衆人逃生,除非……
血氣夾着風沙在空裡席卷。
季念昭眼裡進沙,揉下兩滴淚,頓時明白過來。他吐納口氣,嘗試調動體内那道封印整個長川骨窟的生死陣,熟悉的邪氣在肺腑内外此消彼長地交織。
那片萬人亡墳地所封印的不隻有冤魂白骨,還有太子殿下一半的魂魄。
封印瓦解。
惡魄歸體。
沾染了上百萬亡魂的恨意。
背負了一國子民的絕望。
季念昭想規勸謝塵钰鎮靜下來。
“殿下,深呼吸,壓住心神,不要中了旁人的計謀!”季念昭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
謝塵钰雙目赤紅,早已分不清虛假真實,眼前風沙彌漫,熟悉的邪氣徘徊在空裡。
“咳咳……”季念昭捂嘴,猛烈咳喘,血水順着指隙淌下,松開掌心黏稠的大片血迹。
“你知道我一個人縮在破廟裡,有多少個晚上突然之間好想你。哪怕你罵我,但隻要你還在我身邊,隻要還剩一個人願意站在我身後。可是沒有,一個都沒有。”謝塵钰指甲掐進肉裡,“我不在乎北魏的這群人是死是活,但你必須随我走。”
廟裡失了大半同盟,北魏的修士一時抵抗不及。江拂西縮在圓面青年身後瑟瑟發抖,急切問:“怎麼樣?能不能鎮壓?”
無邪掐緊玉牌,似有不解,凝神望着轟亂的下首,徹底熄了掐訣的心思,淡看江拂西,搖頭:“這些邪屍的主人修為比我高得多,我無法控制這群邪屍。”
檐牆時不時被拍飛的軀體撞上,磚瓦碎裂,迅速坍塌。
江拂西的眸子逐漸淬上冷意,磨了磨後槽牙:“北魏境内竟還有我不知曉的人在背後攪渾水。無邪,想盡手段,把他找出來。”說罷,江拂西在護衛的庇護下繼續奔逃。
季念昭和謝塵钰還在對峙,兇屍伴着腥風卷來,這枚棋子顯然早已藏在人群多時,隻待幾人最易露出破綻的良機。幾抹餘影,兇屍閃息間扯住了謝塵钰的腳踝,五爪作刃,橫劈向他膝蓋。
姜容阻攔不及。
沈期下意識出手,卻在看清來者面容那刻一怔,錯失良機。
隻聞身後姜容驚駭大叫:“師尊!”
謝塵钰已經擺脫得足夠快了,卻依舊眼睜睜地看着季念昭替他擋住了兇屍的一招。
又是一口血從季念昭的嘴中噴湧而出。
金烏劍紮進戚甯安胸膛,遲遲不能寸進半分。
沈期兩頭為難,眼前一暗,被個黑乎乎的人形玩意兒砸得正着,趕緊與姜容合力将戚甯安壓制在地。
那些血在風裡很快化為烏有,如同滔天巨浪拍來,将謝塵钰徹底拖入水面之下,再不見天日。謝塵钰茫然地扶住季念昭倒下的身軀,聽着熟悉又陌生的語調在耳邊小聲吟語。
這一刻,他仿佛回到年少無知的時日,跌落神壇的初次,面對着突然翻臉的世界。淋漓盡緻的惡意潑來,那樣弱小,一推就倒,無所适從。
真是個廢物。
季念昭嘴唇嚅嗫,輕柔和煦地哼哼。
“太子殿下,你還記得嗎?我很早以前就告訴過你。不是要故意留下你一個人。有些時候,我們都别無選擇。”
謝塵钰痛苦地捂住太陽穴,屍群殺得愈發猛烈,灌入他腦裡的邪意也如洪水飛漲,滾滾如潮。他滿眼血絲道:“我需要的不是你的解釋。”他捂住後腦勺,脊梁被碾壓地幾乎擡不直。
頓了頓,季念昭趁人不注意歎口氣,接着道:“謝塵钰。”
謝塵钰額角汩汩冒出鮮血,滿臉已是血紅。他強拉回幾縷清醒神智,勉力悶道:“嗯。”
“這一次,真的對不起……”
回應季念昭的隻有冗長的緘默,謝塵钰拽他的手勁更大。他以為制住懷裡的人,就不會有别的變數再發生。
但是,謝塵钰想錯了。
下至王朝,上至仙門,各派如此驚懼亦或敬重明昆君的原因,不在于季洱修為有多深厚,再深豈能抵抗得住各派的開山祖師。他們畏懼他的原因,是因為季念昭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把毀天滅地的大殺器。
季念昭的體内有一道生死陣。
這道陣法本身來自于千百亡魂的惡意,以自身為容器,就能将煞氣納入體内。
長川骨窟為禍世間的時候,季念昭一個人鎮壓住了上百萬的亡靈。他拿自己做了長川的封印。
但是現在封印松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