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塵钰沒有回答,隻是輕輕俯身,下巴擱在季念昭頸窩,銜住懷裡人兒的衣領一扯,肩上的布料順着動作滑落,露出一片雪白的起伏。
兩人皮膚貼着皮膚,溫度就更高,也更加親熱。
他的目光停在那裡:“我沒服侍過别人,老鸨想讓我出去接客,讓樓裡的小倌來教我。結果我還沒學全,青瓦窯就被流竄出的鬼魔摧毀,老鸨死掉了,有些小倌被大人領去了府上,有些流落到了橋洞下。”
“沒過多久,被領去府上的小倌也被一架木擔子丢進了橋洞。活人的肉和死人的肉都窩在那個地方,太臭了。”
“我不想再待下去,隻好繼續回到街頭流浪。”
“那之後為了找活路,我做過一段時間代筆人,在一個小村莊裡幫人家抄書信。”
“做個代筆人是什麼樣的日子?”
謝塵钰的手拂過季念昭的肩頭,輕柔地滑落,越過他的肩頭,握住擱在牆壁木架上的雞毛撣子。
“文采好的代筆人可以找個官宦人家或者商人家的活,總有世家需要編撰家譜,有時候也寫一些歌功頌德的詩文刻在人家碑頭。文采差一些的,就去鄉鎮上幫不識字的白丁寫家書,有時候他們收到了回信再拿給代筆人,代筆人念給他們聽。很多做代筆的人和我不同,他們有些是科舉失意,有些是家境貧寒,把自己的文章署上他人的名字,換取一些謀生的銅闆。再高的才華,有人風光名噪四方,也有人不過幾個碎銀半擔米。”
季念昭低頭聽着。
“可是......”
“你從頭到尾,隻說了那些人,那些家奴,那些當小倌的,那些做代筆的不容易,你為什麼不說說自己呢。你難過嗎?為什麼還能微笑着說出這些話呢。”季念昭的聲音在顫抖。他也唯獨沒說出那後半句——你從前可是太子啊。
空氣中頓時隻剩下兩個人的呼吸聲。
謝塵钰擡手揉了揉自己的臉,仿佛在掩蓋一瞬間的狼狽。他低聲開口:“南朝戰亂時,死了很多人。”
“我的太子生涯已經回不去了,被打斷的脊梁再拼上,也絕無可能完好如初。我還活着,就已經很好,很多的人想活着可是沒有機會活下去。作為他們的太子,我沒能救下任何人。”
謝塵钰平靜地放下雞毛撣子,“我永生永世都擺脫不了這種愧疚。”
“談論我的感受,沒有意義,因為那根本就不存在。”
“我沒有任何感受。”
季念昭:“謝塵钰,仙門第一課是什麼?”
謝塵钰愣住了,流出幾分笑意,才緩慢啟齒:“如果我還記得清楚的話,是學會放下?”
季念昭:“不錯。在世俗層面上失敗的半生裡,你沿着不同于原本的軌迹,見到了那些有限的生命裡不同的風景。”
“失意落魄所帶給你的,也許不僅僅是苦難,還有超脫的勇氣,換位思考的能力,外冷内熱的生命力。”
季念昭無言地挨着謝塵钰站立,靠得近了一點,肩膀幾乎碰在一起。
“那些生命裡原本難以擔負的壓彎過你肩膀的重量,現在你已經能夠獨自承受。”
“有些路,當你回過頭再看時,才是人生。”話雖然是這麼說,季念昭還是由衷地為謝塵钰感到難過。
謝塵钰伸手,扣住季念昭的腰,力道不大,卻精準地壓在最敏感的一點。指尖隔着衣料按下去,像是在輕試,又像在刻意逗弄。
呼吸很輕,卻近得恰到好處,熱氣擦過季念昭的耳側,聲音不急不緩,尾音壓低,帶出一點壓抑的笑意。
謝塵钰低聲道:“你今晚别想睡了。”
季念昭僵了一瞬,腰間的力道讓他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繃了一下,足弓緊緊繃住,雪白小巧的腳趾頭羞恥地扣住鞋底,眼看因為癢,兩條腿盤曲在謝塵钰的腰側,澀澀地夾住了。
但背後是牆,他退無可退,隻好瞪住謝塵钰,臉上寫滿了不明所以。
“???不是,你這話說的,好像我們兩個有過什麼一樣???”
謝塵钰不想回答,隻是促狹地掃了季念昭一眼,目光帶着調侃意味,松開手,轉過身去,握住雞毛撣子,開始對着欄杆敲打。
他不再看季念昭,仿佛剛才的話不過是随口一說,未曾存過心。揮動雞毛撣子的動作有點狠,灰塵四散,細屑撲在淺色的袖口,在空中簌簌地起伏下落。
季念昭拎着水桶,水沿着桶沿輕輕晃動,滴下一星水迹。
他順着回廊數着房門,推開一扇門,原本照例擰幹抹布上的水滴,擡頭卻突然愣住。
水滴一聲啪嗒,接着是第二聲。
現在的天光已經不太明亮,門内沒有燃燒燈燭,但外面的殘陽透過窗戶紙照着牆壁更加沉靜。
季念昭站在門口,水桶的鐵提環貼着手指微微發涼,卻沒再邁進一步。他眨了一下眼,不敢确定,又不得不努力确認。
書房的陳設簡單,幾乎沒有多餘的物件,他的目光停在牆上那些熟悉的畫像。
都是他自己的臉。
每一張他都迅速過目,有簪花含笑的,有舉劍挑釁的,有慵懶逗貓溜狗的,有無意間低眉的一瞬。
那些他習以為常的一幕幕場景被如此細緻入微而生動地挽留在這些畫紙上。
這些畫一定被人細細描摹了許多個晝夜。季念昭沒拿穩水桶,桶摔在地面,晃蕩出一地狼狽的水花。
畫的主人仿佛凝神不語地看着他,逼得他不得不别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