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塵钰才想起來這回事,算算時辰确實到了飯點,他面上神情凝滞,定格在尴尬之中。
季念昭當即明了:謝塵钰顯然沒有提前做好囚禁一個人的準備。
他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囚犯,正常的活動空間得有吧,三餐不說多美味,起碼的溫飽得有吧,總不能活活餓死他。
哪怕是被朝廷判了秋後問斬,也是要講人權的。謝塵钰現在的修為可以辟谷,他這種走三步路就嗆出一口血的身體可不能。
“我忘了買菜。”謝塵钰牽住季念昭的袖口,耐心地解釋,“好久沒回這邊的大殿,地窖裡存的那些估摸也已經發黴,今晚帶你去山腳蹭飯。”
季念昭推開門扉,低矮的山岚披着橙藍色的霞光,清風過堂之後,便有浮雲狂卷如碎玉。
他們走出山門,看着山道盡處晚霞燃起又漸漸暗淡。
兩個人走在山道上,一路都很沉默,謝塵钰終于忍不住開口,率先打破了沉寂的氣氛:“這八十年你過得可還好?”
非常循規蹈矩的寒暄開場,但放在他們師徒關系上來看,總有些許奇怪。
季念昭砸吧唇瓣:“唔,還不錯吧。你呢?”
“我......”謝塵钰的表情一瞬間有些古怪,“我一直在找你。”
“但我找不到你。”謝塵钰說。
“七十二仙門我全都去過,他們的禁地我也闖過,我很确信你沒有藏身在那些地方。”
“我遍訪群山,走遍大小的城鎮村落,連你的蹤迹也沒有打聽到。師尊,這八十年你究竟在哪裡?”謝塵钰一把攥過季念昭手腕,用平靜的語氣問着如此炙熱的問題。
但掌心越來越收不住的力氣和眼底的火光還是出賣了他。
“你在找我啊。”季念昭聽得有點恍惚,“也對,你是該找我。畢竟當年我答應過你......”
答應過你,我會一直陪伴在你身邊的。
其實關于他和謝塵钰兩個人之間如何結下梁子的始末,季洱仔細地想來,還得從太子殿下十五歲那一年說起。
南朝的皇室隻有謝塵钰一個獨苗,可謂含着金湯匙出身。旁人皆捧在手裡怕碎了,銜在嘴裡怕化了。
太子殿下想要金玉,就有數不盡堆如山的珠寶為他搜羅。想要階前一株牡丹,隔日王城百花就會全折了枝,隻堆積到太子殿中怒放。
就算想要與月同天,與日同齊,工匠們也毫不懷疑皇後娘娘會下令命人修築起通天梯。
好在謝塵钰雖然從小奢靡成性,到底性情良善,也勤學上進。
而太子殿下十五歲那年,他第一次向父皇母後提出了十分過分的請求。
謝塵钰說——
“我不要做太子了。”
“我要拜師修仙,平定世間妖魔。”
陛下徹底黑了臉,在朝上拔了侍衛的佩劍要追着他砍。皇後卻愛子心切,為兒摘不得星取不得月,找到一個修仙問道的名士還不容易?
季念昭隻是恰好路過南皇的行宮,也非常恰好得有去無回。他哪裡能想到會被帝後硬塞一個太子做徒弟。
可惜啊,季念昭每每想到當年的事情,都隻能輕歎一句“世事無常,人心難測”。
季念昭與謝塵钰做了七載師徒,始于太子十五歲,終于他二十二歲南朝亡國。
前半生慣當帝王家的掌上明珠,高居廟堂的太子殿下,一朝亡國失親,颠沛流離人世間。
這件事最操淡的地方,在于打起來的兩方都是他季念昭自己教出來的學生。
領兵的王侯,無一不是太子昔日同窗。拔劍相向的将軍,乃是殿下血濃于水的親堂弟。
掌心掌背都是肉,季念昭無法偏頗向哪一個,總想着兩方都幫襯,口裡念着“你們都各自退讓一步吧”,卻壓根有心無力,顧此失彼,越幫越亂,最終兩邊都不讨好。
他們各有各的理由,先動手的也沒錯,被背叛的更沒錯。明明哪一方都沒錯,最後卻釀成了這百年間世上最慘痛的一樁悲劇。
當年的主戰場長川骨窟有百萬具伏屍,遍野新骨疊着舊骨,血浸染每一寸土地。那個地方如今依舊是一片死墳地,日夜有大小鬼魔橫出,給仙門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他的靈魂仿佛回到了八十年前,不自主地開始戰栗,身體卻還停留在原地,謝塵钰的嗓音還在隔着時空的距離低低地引誘他。
“季洱,不會有人傷害你的,你告訴我你這些年藏起來的秘密好不好?我回來了,已經有足夠的實力可以保護你。”
季念昭的眼中漸漸泛起霧氣,卻依舊紅着臉堅定的搖頭:“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說與不說都是一個樣。”
季念昭擡眸,謝塵钰的目光未曾挪動半分,在這樣炙熱目光的注視下,季念昭的臉越來越紅。
“算了,要告訴你也可以。但你再給我點時間。等時機成熟了,我再告訴你好嗎?”畫大餅是為人師表一貫喜歡用的套路。
“不管怎麼樣,我現在回來了。”季念昭快要招架不住了,“你别一直盯着我看。”
謝塵钰眼角輕壓,俯身傾向季念昭,男人身上清爽又濃郁的沉香一瞬間包圍季念昭,讓他無路可退。
季念昭的背抵住山壁的石頭,兩個人之間僅僅隔着一根草葉。
謝塵钰一把抱住季念昭,低低地笑起來,起伏的胸腔就緊貼着季念昭的胸膛。
他臉上綻放出一個如沐春風的笑容。
季念昭聽見他說:“季洱,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