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一出口,他才覺出嗓子幹得發痛,南封拎起一旁燒好的水,往杯中兌了熱水遞給他,動作流利得不像是看不見了。
他又定定地看了好久,才伸出手接過杯子。
“這是第二次了。”南封輕聲道,“你身子弱,經不起這三番五次的折騰,再有下一回,我未必能及時救你。”
“你的眼睛。”景明不依不饒地問,“怎麼了?”
南封歎了口氣,扶上他的肩膀:“無礙。十六還小,若是沒了眼睛,日後怎麼過下去,我把眼睛換給他,也能看得見。”
景明那時還不知南封的身份,聽到這句話,第一反應竟然不是震驚。他沉默了許久,手藏在被子裡,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之中。
這番話就像是一把帶倒刺的長刀,将他一顆溫熱的心刺得面目全非,冷風進進出出,不一會兒,便涼透了。
“你竟然……把眼睛給了他……”
他自語着,聲音極小:“你竟然……你……”
南封聽不清:“你說什麼?”
景明卻隻是搖頭,半晌才擠出一絲毫無感情的笑:“你很喜歡十六吧?”
南封笑了笑:“怎麼突然這麼問,你不也很喜歡他嗎?”
“……是。”景明埋下頭,在南封看不見的角度,他眸中的妒意與冰冷的恨意糾纏成燎原的業火,在擡頭時被強行壓進眼眸最深處,顯得一雙眼睛晦明莫測。
半晌,他緩緩嘴角上揚,露出一個甜甜的笑:“我很喜歡他。”
南封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次是怎麼回事?”
景明愣了一瞬,緊接着,他極度恐懼一般瑟縮起來,垂下眼眸:“我們……我……”
南封坐得靠近他一些,撫了撫他的脊背,驚覺不知何時他竟瘦了這麼多,不免有些心疼,放輕了語氣:“沒事,我在呢。”
景明顫抖着,伸出手抓住南封的袖子,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木質熏香,手心手背都沾上南封的味道時,才嘶啞着開口:“我想帶十六去買糖葫蘆,走到巷子口的時候,突然有人從身後罩住了我的眼睛,我隻能聽見十六哭着尖叫,我一直在掙紮,突然感覺身上很痛很痛……”
他從前便十分擅長逢場作戲,現在更是手到擒來,一曲苦肉計唱得天衣無縫,看到南封蹙眉,他心裡便湧起難以言喻的快活,不由得想把那些痛得他發瘋的傷口描述得再可怖一些。
但他卻停下了,隻是垂着頭閉着眼睛,不停地顫抖,直到南封把他擁進懷裡,像哄十六那般輕輕拍打着他的後背,說的什麼他一概沒聽見,隻覺得自己身處一片溫暖襁褓之中,再也不用害怕南封離開。
可惜,上天似乎格外喜歡同他開玩笑。
他傷勢慢慢痊愈,直到可以下地行走,又過了幾日,他才重新能夠出門。
他還記着痊愈後第一次出門,那天天氣很好,他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巷上,耳旁一聲一聲的叫賣将他的思緒拉得很遠很遠。他想起了很久都沒想過的童年。
那時他的手還隻是用來吃喝玩樂,成日與諸位兄長混在一起,大街小巷地到處跑。現在想來,已經是恍如隔世了。
他突然就厭倦了雙手沾滿血腥的感覺。
這樣輕輕松松地走在人群中,隻要想回家,就有人燒好菜微笑着沖他招手,過着簡簡單單的生活,其實蠻不錯的。
于是,他随手将薄薄的刀片扔進了一旁的水溝中,哼着小曲買了一串糖葫蘆,想了想,又買了一串,咬下一塊糖含在嘴裡,被甜得眯起了眼睛。
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在回家的路上突發奇想地回紅袖招轉了一圈,見那被燒了大半的樓已經在重新修建,街上的人又多了起來,便随手扯了幾朵花,路過紅袖招門口時扔了過去。
粉嫩的花瓣悠然乘風掠過,落在新打好的地基上,似是一場毫不走心的祭奠。
這一耽擱,他便恰好與匆匆離去的南封擦肩而過。
回家時,依舊是一桌熱菜,隻是南封不在。十六從桌上拿過一張紙,上面是南封的字迹,淩亂倉促:
時态緊急,我暫離幾日,明日另有他人照料,望珍重。
十六見景明盯着這張紙看了許久,便小心翼翼開口:“善人哥哥……”
景明放下紙,遞給他糖葫蘆,一言不發地坐到桌前,仿佛與往常一般無二,十六卻莫名地打了個寒戰。
糖葫蘆已經化了,糖液淌下來黏在手上,髒了,怎樣擦也擦不掉了。
第二天,那個替代南封照料他們的人一早便叩開了門。景明旁敲側擊才得知,南封竟然根本不是什麼普通人,而是慵城城主。
城中出了邪祟,而且聽說不是一般邪祟,南封得親自出馬。
“他會有危險嗎?”景明問。
那人隻是笑着道:“除祟哪有不危險的,不過你要相信我們城主。”
景明盯着他,語速很慢:“你們,城主?”
他眼睛黑白分明,直勾勾地盯着人時,仿佛可以看進人心最深處。那人被盯得發毛,撇開目光轉身:“倒是你們,小心點吧,城裡出事了,這裡也不會太安全。”
這人嘴開過光一般,當天夜裡,景明剛褪下衣服泡進浴桶中,後背突然一涼,他猛地回頭,房間門口不知何時竟多出一人,一身赤紅長袍,環臂靠在一旁,正冷冷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