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撫府院裡,門房一遍遍通報。
“報——李大人進城門了。”
“報——李大人到孔廟了。”
“報——李大人過橋了,馬上就要進府了。”
劉管家背手在院子裡踱來踱去,聽後嚴厲大喊:“都站精神了,我看你們誰敢在李大人面前放肆!”
霎時全體垂首肅穆,站滿數百人的院落頓時安靜如水。
不久,鑼鼓聲遠處響起,屠畫錦聽到一陣波濤般的馬蹄聲在大門口停下。
進門先一群鉚釘戰靴整齊劃一踏步,緊跟着一排白底黑筒文官皂靴。
層層儀仗開路後,精心鋪就的紅毯上,一雙白色麂皮紋繡靴子踏過,步伐沉穩有力,潇灑自若。
“是李逸霖。”
屠畫錦心間猛然如針刺,本能擡頭追尋。
一個如玉似幻的身影從她眼前堂堂經過,頓時奪去天地光輝。
明明穿着二品大紅錦雞補子官袍,最是人間富貴煊赫,李逸霖白皙的面龐卻在火紅的官袍映稱下顯得更加清冷,自有一種傲然獨立的仙氣。
由于走得太快,屠畫錦隻瞥見他輪廓利落流暢的側臉上,硬挺的鼻梁和精緻的唇線弧度。
人山人海中李逸霖高出衆人一頭、熠熠生光,原來上天真會偏愛一人。
人群消失許久,他紅白交映的詭豔身影在屠畫錦心中久久不滅。
“快走!磨蹭什麼!”
護衛啪一聲鞭響抽碎屠畫錦遐思。
幾個頭發蓬亂、帶着枷鎖的罪官出現在人群末尾,哎喲哎喲拖着刺耳的腳鐐不合時宜跟來。
罪犯個個嘴唇幹裂,滿臉泥污,眼鏡充滿紅血絲,一個趔趄滾到地上像個糟粕乞丐。
屠畫錦忽然身體一僵,手指緊緊掐入拳心。
李逸霖将田孝成就地正法,連同幾個田同輝的子侄親戚被一起抓回,眼前的罪犯,也是她的仇人。
她半眯眸子,看着官差一腳把人踹入牢房大院,眼神冷漠如千年寒冰。
當晚。
巡撫府大擺接風宴席,院内燈火交映,賓客紛至沓來,恭賀新大人上任。
宴席設在水榭戲台。
江南名角悉數登場,台下官員坐在池塘另一側水台宴廳内,聽得如癡如醉,不由搖頭唱和。
李逸霖作為主人位列席面正中,不緊不慢地品嘗珍釀,面無波瀾。
劉管家嘶一聲摸摸下巴,江南最有名的幾個老闆都請來了,莫非大人還不滿意?
時不時有人來敬酒,作為長官,李逸霖禮節性舉起酒杯。
一輪輪下來,膚色凜白如雪的李逸霖臉上不由染上了幾分紅暈。擡手間,曹斌便得眼色扶他下席,穿過重重遊廊,尋了間僻靜的花廳暫歇。
屠畫錦一路跟随,見曹斌帶侍女退下後,款款進入花廳。
“姑娘止步。”
屠畫錦被門口侍衛攔住。
“巡撫大人喝醉了,正在裡頭歇息,任何人不得入内。”
“胡鬧。”屠畫錦正色,“喝醉了旁邊沒個人伺候怎麼能行?”
侍衛委屈:“曹大人特意交代,大人不喜歡被打攪。”
屠畫錦挑眉:“你可知裡面燃着什麼香,是仙茗醉,一遇酒氣便發狂。萬一大人嘔吐嗆着,你們誰擔的起?”
侍衛驚色,醉酒嘔吐是會死人的,萬一李大人真在裡頭出了岔子,他們萬死難辭其咎,自覺退讓兩邊。
屠畫錦大大方方進去。
花廳幽靜雅緻,遠遠傳來戲台咿咿呀呀的唱詞。
她穿過重重房間,見微風吹過芙蓉窗棂,李逸霖躺在紫檀雕鳳紋貴妃榻上,青紗輕拂其英俊立體的側顔,像一尊醉卧瑤台的玉人。
左右各有一小厮端盆捧巾候立,看得出來,第一次伺候新大人,很是緊張,雙手微微發抖。
“你們都下去吧。”屠畫錦口氣不急不緩,“曹大人叫我進來伺候大人。”
小厮對視一眼,留下盆巾,點頭退下。
此時江南最尊貴英武的男人獨自躺在她面前。
李逸霖身着象牙白雲紋團花纻絲直裰,玄色缂絲和田玉腰帶束住勁瘦緊窄的腰,修長筆直的雙腿超出塌面,慵懶伸躺,渾身散出一股馥郁高貴的雪松香。
睡夢中他眼睛還緊緊蹙着,唇角微勾,整個人豐神俊朗又透着矜貴冷傲,讓人不敢接近。
屠畫錦先輕輕關上窗子,戲台嘈雜的曲調頓時隔絕在外,房間變得靜谧安詳。
她仔細打量李逸霖,暖黃的燈光下冷漠銳利的眉宇也柔和了幾分。
隻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清貴公子,哪怕睡着了,也是拒人千裡之外的冷漠。
李逸霖胸口層層精心繡制的衣領像朵夜間盛開的昙花,屠畫錦一眼看出是進貢上用妝花緞,隻有皇帝才能穿着,定是作為恩賜賞給了他家。
“咳。”房間突然響起一個低沉微啞男人嗓音。
屠畫錦心髒狂跳,緩緩轉身,原來是李逸霖皺眉翻了個身,長腿懸在美人榻外輕晃。
她輕輕湊去哄道:“大人,這裡睡着不舒服,奴婢扶您上床歇息吧。”
沒有反應。
屠畫錦搬了平齊的椅子把腿安置好,又蓋了條長毯防涼。
至于褪衣、脫靴這些活兒萬萬輪不到她自作主張。
織了十年錦緞的屠畫錦知曉,大人物身上一絲一縷皆是尊榮,豈容她小民擅自近身。
她檢查完周遭,調好甯神的香點上,把燈吹了,又搬了一把圓凳,倚在李逸霖身邊,閉眼睡去。